施化
當前,東西方緊張劇烈的各種衝突,是每一個中國人都不可迴避的現實。這個衝突自打我呱呱墜地的第一天就開始了,叫做“抗美援朝”或韓戰。經過老毛的“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經過小習的“東升西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如今已上升到分裂不可調和的地步。中國現今正面臨西方高壓,經濟持續衰退,人口持續下滑,戰爭日益逼近。哪怕不斷呼籲維穩,大力加快創新,都難以改變困境,不過,假如追根究底,只不過一個原因:與西方鬧翻了。
雖然多數人都以為,當務之急是解決中共一黨專制問題,可是假如不知道東西方關係該如何應對,無法解開東西方衝突的死結,後共時代的中國仍乏希望。有人問,日本不也是東方嗎,為什麼他沒有這個麻煩?問得對,因為日本經過明治維新,已經徹底西化,或者說從情感上接受了西方邏輯。可是為什麼中國不能?
假如站在一個客觀中立的角度,用一種超脫的視角來看待東西方的矛盾衝突,不難發現,這一衝突從根本上講,完全是人為,節外生枝和不必要的。所有的不同或差異,只要放在顯微鏡下面,就能看清楚,說到底僅不過是思維方式的差異,並且嚴格講微不足道。所有猜忌,敵視,防範,牴觸,直至最後爆發走火或戰爭,只能歸結於兩個字:愚蠢。
道理在於,今天世界的地緣政治已經被全球化沖銷,歷史結怨也被經濟合作淡化,剩下的不同只有膚色人種,還有就是,思維方式。僅僅由於思考的方式不同,就會催化出山崩地裂的爆炸嗎?歷史就是這樣說的。
以西方打開中國國門的鴉片戰爭為例。鴉片戰爭本質上是貿易戰爭,不為領土或主權。中英簽訂南京條約,開放了幾個口岸,戰爭就結束了。本來這是可以避免的戰爭,可惜因清朝道光帝的判斷錯誤,戰爭和失敗屈辱走上不歸路。結論兩個字:愚蠢。
英國人從明朝年間就開始愛上中國的茶葉,想自己種植卻不得其法。而中國每年向英國大量輸出茶葉,卻拒買任何英國商品。幾代人以後,作為貿易方的英國商人,再也忍受不了巨大貿易逆差壓力,選擇了中國市場廣泛接受,種植較容易的鴉片,以取代沉重昂貴的白銀。鴉片種植雖在印度孟加拉,可流行卻在中國,到底是誰的過錯很難講清楚。
鴉片泛濫為毒品以後,清廷呈現主剿與主和兩派。主剿派認為,應當斷卻與英國的一切關係,把英國人趕回去;主和派認為,英國人只是想平衡貿易,靈活一點就能避免戰爭。各位不知有否注意到,直到今天此時此刻,中國人領導人還是陷在同樣的邏輯矛盾之中。結果是,主剿派占上風,把戰事層層推進,打到最後才發現,根本不是人家的對手。
假如一開始中國人就能清晰地辨別出對方的真實意圖,就事論事,以求實的態度一點一點解決問題,是不是這一兩百年的屈辱就免掉了?完全可以。可是中國人的思維邏輯不允許。
在西方哲學裡,人喜歡追問,真實是什麼,我是誰?但在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中,人最先問的永遠是,我怎麼活下去,怎麼減少麻煩,怎麼在亂世里找到一個位置?因此,中式哲學從底層邏輯上就是一種生存哲學。它的核心求圓不求直,能屈能伸,能藏就藏:這一切都是為了不要成為那個被捏死的人。和西方哲學追求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的邏輯不同,中式哲學更追求圓而不是直。在中國,說一不一定是一。
中國人判斷事物,要看場合、對象、環境和權力結構。老子說,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水的本質不是柔,而是沒有固定形狀。因為太直的樹先被砍,太硬的石先被敲,太鋒利的劍容易折斷,太鋒芒畢露的人往往活不久。這是歷史經驗累出來的生存之道。在這樣的背景下,中式思維強調關係大於真理,人情重於邏輯。
中國的社會結構本質上是關係社會,而不是規則社會。所以做人往往比做事重要,討好比能力重要,關係比公平重要,場面比事實重要,台階比對錯重要。中國社會不是建立在嚴格的法律之上,而是建立在人情、倫理、長幼、權力這些關係網絡之上,在這樣的結構里,絕對正確這種東西本來就不存在。你越是堅持原則,越難生存。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式哲學從來不追求真實,只追求可持續的苟且。中庸不是為了讓你知道真理,而是為了讓社會能繼續運行,讓個人繼續活着。中式哲學始終是為了可持續地活下去,而不是為了找到最終答案,必須具備邏輯推理,明確概念,系統化辯論。中國人並不追求終極真理,只關心怎麼能活下去。
可以說,中式哲學思維塑造的是一個權力中心的國家結構、秩序優先的體制邏輯、人情主導的社會形態、情緒壓抑的個體性格以及服從為主的文化氣質。這五個關鍵詞基本上可以解釋中國社會裡絕大部分現象。
家庭里最重要的是聽話,學校里,紀律常常比思考重要,職場裡,關係和站隊比真本事更關鍵,官場裡,忠誠幾乎永遠排在專業能力之前。這些現象本質上都是儒家那套父權式結構哲學的現實投影,法家則在這套結構上加了一層恐懼與強制的外殼。法家的根本思想是統治依靠恐懼,而不是依靠真正的共識,權力要高於法律,而法律主要是用來維護權力的,而不是用來保護普通人的。在這樣的邏輯下,整個權力體系會自然形成一種狀態,上面說什麼就是對的,法律更多是為權力服務,不出事比講真話更重要,責任永遠往下推,權力永遠往上收。
儒家講究服從,法家強調控制和懲罰,兩者疊加後,自然會得出一個結論,秩序永遠比自由重要,穩定永遠比真實重要,服從永遠比爭論重要。於是,今天中國常見的體制邏輯是,先穩住大局再談個人,先管住輿論再談意見,先維持秩序再談權利,先把衝突壓下去,再談解決問題。這並不是某一代領導人的臨時選擇,而是2000多年秩序崇拜哲學一以貫之的結果。維穩式治理背後站着的正是儒家和法家的結合。在社會運行的日常層面,中式哲學又讓中國變成了一個人情社會,而不是規則社會。
問題來了。假如主導世界的當今西方各國,用的也是與中國同樣的思維邏輯,把世間萬物統統裝進稀里糊塗的泥潭之中,不分真假,不辨是非,苟且敷衍,說不定也能夠天下太平地一天天混下去。可惜老天爺製造物種,偏偏不只造一種。既生瑜,何生亮,讓人情何以堪。
馬上會有人想不通。說既然中國思維圓滑,是為了活下去,那又怎麼會同外國人死磕,一直鬧到不打不相識的地步呢?這裡面的關係是這樣的。
由於高度一體化,與幾千年訓練出來的順從性人格,中國老百姓與世隔絕,與洋人打交道那是皇上的事兒。偏偏皇上又從來都不直接與外國交涉,事無巨細都要通過洋務大臣,所以,要說中國有外交的話,關鍵掌舵的不是聖上,而是一幫揣摩上意,夾雜私貨的佞臣。這些人全都根據自己的仕途需要,隨意篡改事實,編造謊言,以哄得今上開心。比如庚子事變,最後促使太后宣戰的導火索,竟是一封偽造的外交照會。話說回來,假如碰上一個清醒如鄧小平的人,外交局面會幡然一新。可惜如今再也沒有了。
在中國,凡做事一板一眼,求實求真的人,絕對不可能有任何作為,對時局有任何影響。這對洋人,則完全想不通。因為他們今天獲得的所有工業革命,信息革命和人工智能革命的成果,都是靠一板一眼,求實求真做出來的。科學來不得半點虛假。
可在中國行不通。道家強調不把話說死,不把事做絕,圓滑留餘地,模糊反成一種智慧。中國社會自然演變為一種狀態,關係大於法律,熟人社會圈子文化非常牢固,遇到事首先是找人,而不是找制度,辦事時第一反應是能不能通融。在這種結構里,講道理往往不如講關係。中式思維邏輯還深刻的塑造了普通人的心理結構,讓很多人成為情緒壓抑型人格。儒家強調喜怒不形於色,忍一時風平浪靜,衝動是做人的大忌。今天中國人很少表達真實感受,遇事首先選擇忍,面子文化極強,內心一套,嘴上一套,情緒難以健康表達,最後通常積累到一定程度後突然爆發。
中式邏輯讓中國形成了一種非常獨特的體制,不是建立在現代意義上的法治之上,而是建立在關係權力與秩序的組合之上。這種體制表現為,規則可以破,但權力不能破;法律可以變,上意不能變。態度往往比事實更重要,穩定往往比真相更重要,匯報常常比解決問題更重要。表面上的服從,私下裡罵娘。
總體來看,很多中國人具備一種非常強的適應生存能力,能忍,能吃苦,能適應環境,但也不願反抗,不敢創新,不輕易挑戰權威。人們普遍重視關係,重人情,重穩定,重面子,不喜歡把話說的太直接,不太相信公開透明,不相信規則,因此很難真正保護到自己,遇到問題更多依賴關係家族。關係比能力重要,聽話比思考重要。
這一整套人格與處事方式,其實就是儒道法墨共同堆積起來的文化結果。一句話概括,儒家的表情,道家的智慧,法家的恐懼,墨家的忍耐,這些東西疊加在一起,就構成了今天看到的完整中國社會結構。這樣的結構,很顯然,與中國以外的世界格格不入。這種本質上的差異與隔膜,積聚到了某一刻,很難不爆發衝突。然而殊不知,這一切是可以通過思辨化解的。
2025-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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