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真”——幻与真,真与伪,真与假
杨道还 12/22/1028
在中国思想的释道儒三家中,道家最重视真。道家的真与现在通常意义上的真,尤其科学意义上的真,最为接近,但涵盖范围要大得多。道家认为,真即是本来。例如物本来如此,那么得到其本来就得到了真。
真是物或人处于朴的状态。老子说,“见素抱朴”,“复归于朴”。这时的真相当于物自体,对于人来讲,则是人的本来面目。想得到真知,显然物和人都需要朴。想得到对社会的真正认识,必须必须从人的素朴面目的认识开始,所以庄子说:“至德之世……素朴而民性得矣”。
真的认识只是人的认知能力的层次之一,属於与德对应的认识。(参见拙著《中国传统学术之结构》十一章,二节,信,真,是非,宜,节)人的认识有五种。简单说:彻底的信仰,其本身就是一切认识。信仰的坚固处,任何真或者其他的东西都无法使之动摇,只是为其提供材料。只有信仰不彻底,在信的范畴之外,还有个不信的范畴,才在其中孕育出真的范畴。类似地,只有真不可得,如资料不足时,才求助于已有的有限材料,进行判断,因此有了是非,以及逻辑,因果,归纳推理等。如果已经得到真,这些东西都属於画蛇添足。是非的判断不能做出,就有宜(义)与不宜的权衡。显然已经有了明确的是非,权衡就没有必要,反而会冲淡是非的清晰。而对于剩下的宜与不宜不能得知,需有节制,“知止所以不殆”。这样的一个根据认知的层次分析,基本上对所有的认识对象都有个对应,并将其按层次分类,从而得到了认识的整体观。
(一)幻与真 老子讲道,说,“玄而又玄,众妙之门”。《金刚经》里有偈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是从存在角度,从信对真的挑战,这里的争议是幻与真的问题。
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如何能够得知是幻影还是真实?如果是像黄粱一梦,《黑客帝国》(matrix)那样,我们又如何得知呢?如果命运安排了我们的境遇和我们的才思,那么如何知道我们是自主与否?只有能跳出这个世界之外的人或精神,才能对其有认识。退一步讲,只有认识到了真之后,发现能脱离这个世界的真的摆布之后,才能开始对其有认识。所以“知彻为德”,“进德”得到真之后,才能真正地开始认识形而上。老子所讲的“知不知”是大原则,孔子所讲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具体细则。“小识伤德,小行伤道”(《庄子·缮性》)。很多人认为有知识胜于无知,却不知道守株待兔的人得到了兔子,盲人摸象摸到了象,对小知的执着反而可能使人更愚蠢。
中国人讲,“一德二命三风水”。“进德”,得到真之后,也能认识形而下,形而下包括命与脱离命。袁了凡的《了凡四训》第一章所讲,就是对命运的认识和进而改变。这一章最值得重视的,即是袁了凡对命运的接受,用俗话讲,就是他死心塌地认了这个命,所以不管什么诱惑或挫折,他都不为所动。这里的不为所动的那个,是孟子所讲的“不动心”,庄子所讲的“吾丧我”,脱离了外界,切断了外来的干扰,即得到了自主的吾。
这种彻底的接受完全不同于妥协。只有毫无保留地接受,才有真正的认识的发生,然后有自主的顺从和违抗的决定,这时顺从的决定才是妥协。也就是说,死心塌地认了这个命,仍有两种可能的发展,一种是《庄子·天下》所讲的,“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只是“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另一种则是无为无不为,有自主的选择。
在没有真的认识之前,妥协只是物于物,完全被外物役使;而此时对命运的抗争,只是被物驱动的另一种反应,越挣扎却越陷越深,不能解脱,不能免除物的干扰。孔子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但衣食同时也会遮蔽了与奢侈抗争的人的视野,使他们不足与议。
认为宗教使人妥协顺从,是一种流行的误解。宗教并不是麻醉剂。中国历史上的农民起义大多有宗教背景,如道教与东汉黄巾军,佛教与元红巾军,清白莲教,基督教与清太平天国等。
认为老子的无为是消极的,是一种更流行的错误。无为是无不为的办法,是彻底的积极。李宗吾说,老子几乎每一段话都是前半句讲无为,后半句讲有为。《圣经》中“万事都互相效力,叫爱神的人得益处”,要人去为万事中的哪一件事呢?《庄子》中说,“虽有至知,万人谋之。鱼不畏网而畏鹈鹕”。社会中的人转相制约和服务,不去因之,却想去凭空发明个理性,种种主义等的网,使人畏同一个网,岂非徒劳?!
现在的人喜欢奢谈独立思考,自由思想。但没有不动心这一必要条件,得到的只是自以为是的独立,局外的旁观者冷眼一看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言论或思想的自由不被允许时,是可以违背以至于反抗的。但思想不能独立,不能自由则自己招致批评和反对。如某学者论科学不求利,又立刻举出为利国而科学的例子。这不是个学术自由和不自由的问题,而是他尚不能在学术上层面上“得”自由。这也不是个不同学术相争的问题,出问题的地方尚未达到学术的层次。言论自由,自由思想,可以类推。
(二)真与伪 真在自身层次上,有真和伪之别。真和伪的分别,其重心不在存在与否,而在于不管出于实还是幻,总有着这一物,那么从其自身而言,其本来如何。因而真和伪之别不同于真与幻的分别,这两者不能混在一起谈论。
物的素朴的本来面目是真,而经过了人为,则在本来面目上画蛇添足,因而导致改头换面,甚至面目全非,因此称为伪。显然人造的物品,都是人为的,包括思想,理论和主义等精神上的人为产物。
科学宣称的客观性,是科学做不到的。用比喻来说,盖莫夫在《从一到无穷大》中设想了一个随机字母和符号打印机。他说,只要时间允许,人类一切知识和著作都将被这个机器“打印”出来,包括莎士比亚,也包括牛顿定律。但这个机器所打印的,绝大多数都是谬误和空洞的东西。人类的探索,就如这一打印机输出的内容,科学家所作的,就是将其中有关科学的知识和著作剪裁出来。这种剪裁之后的东西,显然必然带有人为的痕迹。
“朴散为器”,“残朴以为器”,科学这一器,出自于朴,不是朴本身,不能反之认为朴需要是科学的。科学不能做到纯粹的客观唯物,只能是一种主观唯物。经过剪裁的,必须与未加剪裁的比对,才具有可靠性,因而科学的必要性质就是可证伪性,这是科学对自身存在合理性要求。一些没有可证伪性的,如艺术,不是伪科学,而是与科学完全无关的东西。科学籍可证伪性,成为自己许诺将成为的东西,而艺术从未如此许诺。
真与人不是对立的,真不是与人非彼即我的。人也有自己的本来面目,这个本来面目,也是真。道家以婴儿为比喻,儒家以赤子为比喻,讲的都是这一种真。不被外物,尤其是人为的名化后俗价值所点染的人,道家称之为真人。真人是天人合一的,既来自于天,具有完整而本原的天性,也禀赋人形。只有被点染之后的人,才有如何达到“天人合一”的问题。这正是程灏所讲“天人本无二”的含义。理性主义者,唯科学和逻辑等是从,这只是一种“人物合一”,“人器合一”,是人而非人的刻意做”伪”。
庄子说,“且有真人,然后有真知”。真人可以是艺术性的,向艺术发展的;也可以是科学性的,向外物知识和占有发展的。但真正的艺术的创造,科学的发明(发现而使之显明),必须先有真人,保有天真质朴的人。没有这样的人,艺术创造和科学发现只是一种偶然。这样的人同时也是艺术和科学的听众,尺度和裁夺的法官。
(道还: 拙著《中国传统学术之结构:从道德经到厚黑学》(第二版)近日在网上书店开始发行。多谢诸位朋友的关注。简体版:http://www.lulu.com/spotlight/chinese_philosop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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