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初相遇 却说卡米尔是从伏尔泰的剧本和论文里认识东方的。她一直以为中国人总是敬重他人、循规蹈矩，最守纪律，可是眼前新来这位职工偏偏并不如此。女性本多性情中人，情绪一上了，憋不住就发火，她对裴子骞的第一句话便是大声训斥： “你知道你迟到了整整一个星期吗？” 前文已述，西洋少女写给叔叔信末的花式签名，笔迹舒卷飘逸，如龙飞凤舞，描花绘朵，曾挑衅得子骞心猿意马，猜不尽少女许多秘密，竟然通夜不眠。而今终于出现面前，只有一脸庄严，子骞什么也都想不起了，他承认她确实很美，至于眼睛是否和湖水一般明澈？是否有人在窗下唱小夜曲？这些问题都飞了天外。 女工程师毫不客气再发挥，又大喝，说：“你们中国人是怎么回事？一点儿没有规则意识，一点儿不懂的时间重要！” 裴子骞不明白如此标致的女工程师怎么会发怒如此？中国女人喜也好，怒也好，哀也好，乐也好，从来隐忍不露。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西洋女子才妥，只好选择沉默，等待对方爆发完毕。 面前这位英俊的东方人让卡米尔的情绪之车无法停下，一旦刹车，只能证明自己失败，于是继续嘲笑，道：“你们中国人追求的最高幸福，就是闲过庙宇，遇到了一个僧侣，于是停下来，漫无边际地瞎聊，一聊就是半天。” 裴子骞知道她读过了中国唐代诗人李涉的《题鹤林寺僧舍》：“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心想她一定还读过许多中国典籍，心中暗生佩服，更不知如何对答了。 法国美女只想刺激对方，以便两相交锋，从而能尽快了解渴望许久的异国人的民族性情。裴子骞还是毫不动气，她越发感到自己的无能无力，火气于是更大，大言声称了：“工业社会是最需要讲究秩序和规则的！”最后宣布：“你将受到惩罚！” 裴子骞终于感觉，美女愤怒的样子竟然别有一番韵致，确信在这样的女人手下工作，被受处罚也让人惬意，终于平静回答道：“工程师，你处罚吧！我愿意。” 中国男人的回答反倒让卡米尔诧异。她看得出来了，丝毫没有反叛，回答乃真情使然，恼怒顿然悄悄冰释，代之而起的是莫名其妙的好奇，和好感，她认真反问裴：“能解释一下，你这是为什么？”裴子骞答，说“母亲不幸病逝，我得为她做完七个七天的祭奠仪式……”卡米尔更觉奇怪，又问：“为什么是七个七天？上帝创造世界才用了一个七天。”子骞答：“我不相信母亲真的离开了我。”又解释：“按照中国风俗，人死后，只有经过七个七、就是四十九天以后，才能确信亲人的灵魂真地离开了他们。” 卡米尔问：“这是律法规定吗？”裴答：“不是。是情感。中国自古‘以孝治天下’。中国的家庭哲学和国家哲学，至高无上的理念就是对父母的挚爱。妈妈一生爱我，妈妈一辈子为我吃了很多苦，我不愿相信她真的已独自远行，去了天堂，我必须等到七个七天过去……” 卡米尔看得清楚，对方的眼睛已经湿润，噙满了悲哀，不禁为自己刚才无端愤怒深感愧疚，马上真诚道歉了，说：“对不起！裴，我错怪了你……”接着喟然长叹，道：“在中国，做女人真幸运啊！” 又说这边厢，好奇的洋哥儿们窃窃听得来劲儿，正不懂好戏为何戛然而止？裴子骞已在卡米尔引领下走了过来，热火朝天的破庙顿时噤声。一张东方面孔，七八张西洋面孔，谁也没见过谁，都不知如何表情，就是傻，只有女工程师一脸美意，将德克鲁· 黄、西蒙、奥尔西尼一一介绍给新来客，子骞礼貌地一一点头，各道一声“您好”。“您好”二字用法语说，巴黎音，说得十分标准，法人不觉惊讶，卡米尔又微笑，说这位中国年轻人是在法语学校学习的，读书时如何之用功刻苦——这些自然都是事前费尔南德斯叔叔介绍过的——很得老师赞扬。子骞有点羞怯，脸便悄悄红了，忙说工程师过奖，其实他什么都不懂，以后还要大家多多指教——一串客气话也用法语讲，也讲得标准，只是语速尚不太流畅，因为吃吃疙疙，倒更显真诚友善，众洋人便开始争着与他对话，问些有关中国和云南的故事，子骞又一一作答。卡米尔满面喜色，显然对叔叔推荐这个年轻人满意。满场唯有格里柯最是吃醋，他最不愿看到卡米尔小姐地另外的男人满意，遑论还是个黄皮肤中国佬，他憋不住便打断众人，倨傲问道：“裴先生，你给我们说说，中国人的‘风水’，是个啥破玩意儿？” 裴子骞转脸，平静答：“中国人所说风水，其实就是对人居自然环境的评判和估价。” 格继续咄咄逼人，又问：“人都死啦，他是否还会为自己的居住环境，具体说，就是坟墓，还要那么挑剔？斤斤计较？需要进行伤精费神的评判和估价呢？” 子骞有点不知所从，便反问，说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格里柯得意又道：“人类祖先的遗骸，其实早已化为尘埃。可你们中国人，为了旷野里长满野草的土堆，竟然对现实利益漠然不顾，甚至愿意付出性命！” 裴依旧道不明白。 少尉再次说起胡氏宗祠关于坟墓的生死抗辩。他说你们中国人为了保卫那些早已化为尘土的残骸，坚持要我们的铁路绕道，把弯道半径放大几十倍，让我们不得不增加几百万法郎的建设投资！人家说中国是没有宗教的民族，可是你们偏偏又对现实的物质利益无动于衷，偏偏对已经不存在的东西固执己见，真让人不可思议！“ 裴子骞回答说：“中国人没有宗教，但我们却总是心存敬畏的。比如道德，比如天——” 格里柯横蛮打断，反问：“你是说天空吗？” 裴子骞道：“不是。是整个自然界！中国人害怕触怒自然规律。” 格里柯快活地大笑起来：“我们欧罗巴人，驾驶一只三角帆船便能环绕地球，我们可以用你们中国人发明的炸药开出苏伊士和巴拿马运河。自然界还有什么值得敬畏？有什么不能征服？你们中国人真是难以理喻，胆小如鼠！” 裴小心回答说：“人类应该认识和利用自然，不当是仅仅征服吧？和自然为敌，最终会被报复的……” 格里柯咄咄逼人，又道：“请问，如果我们为了现实的利益，把那些长满野草的土堆扒掉，会遭到什么报复呢？” 裴答：“如果埋在土堆里的是你的父亲、母亲，他们曾给过你无私的爱，你难道不会想到需要尊重和怀念吗？为了现实在利益，该把这些都背叛了吗？意大利哲学家亚米契斯不是说过吗，一个人如果使自己的母亲伤心，无论他的地位多么显赫，无论他多么有名，他都是一个卑劣的人。”裴子骞最后这句话，使众人大吃一惊。名叫亚米契斯这位哲学家，他们很多人还没听说呢。这个尚显土气的东方人，对西方学问了解如此之丰。法国上尉无话好说了。 时间已经不早，卡米儿公事公办地宣布说，我们现在需要的，是紧迫的工作，而不是伦理探讨。她表情严肃的面对格里柯，说老是责怪中国人的坟墓解决什么问题！越铁路的最早勘测从1897年开始，到现在事情已经拖了六年，无论如何，全线测绘很快就结束了，你们的施工准备进行得如何？ 格里柯耸耸肩膀，答：“问得好！我们政府也正在追责铁路公司呢！卡米尔小姐，我们和您的忧虑完全一样。昆明领事馆作为法兰西共和国政府代表，考虑的也是操作而不是理论是否合理、美妙。你们尚可以在图纸前和中国人高谈阔论，我们可不行。我们必须对整个法兰西的利益负责。如果绵羊不愿驯服，牧羊犬该怎么办？只能咬断它的咽喉！对待印支铁路公司如此，对待中国政府也如此。”卡米尔没有和他再争辩。 告别时，格上尉不怀好意地私下问卡米尔：“你今天对我如此冷淡，是不是裴的面孔让你动了心？” 她真想再抽他一耳光。但忍了，只说： “总领大人说得好，对于中国，我们太无知。” 29、静女其姝 卡米尔带领测量队转徙穷山野岭，搬家已不知几回几次，晨雾晚霞、奇峰嘉木，可谓阅景无数了，而她独喜小药山。许多年后，岁月老去，她已苍苍白发，一人蜷坐炉光飘忽的壁炉前驰怀思远，她亦总独爱忆得小药山。 小药山和大药山与南盘江隔水相望。大药山高，巨荫参天，巉崖仰止，猿猱难度；小药山低，坡形放浪，路亦不陡不逼，好走，路两旁草木蓊郁，且十之六七俱属药材，繁花极盛，虽则石乱草深，难以移步，但常年采药者众，遂有药师踏出的小路宛然，路旁有十数人家的小村，杂姓，都从北方远地避难来此，对外来人多不反感，包括万里来此的西洋人。卡米尔决定测量队选此暂住。 卡米尔独喜小药山，还因裴子骞对此山情有独钟。原来，子骞父亲从小带他上山采草药，便多次说起南盘江边有两座中药宝库，其中尤以大药山为最，称滇南第一峰。二山奇珍名药最多，听父亲讲，此地有一种叫九仙接骨草，最是诡奇，神草风干细研成粉，敷于骨折伤患处，即便肉内骨头已碎裂成数块、数十块，一见药力，立马如解甲归田的散兵闻了军令鼙鼓，齐刷刷直向原处奔来。医生神秘宣言，夜晚人静，骨折患者尚能听到接骨处嚓嚓声响。咸丰年太平长毛乱兵纵横，朝廷左右失据，云南曾有杜文秀、李文学趁机啸聚滇西，南北征讨，南盘江一带便有了多股夷民举义符合。大、小药山正是某义军营寨，是时也，云南山河风雨飘摇，朝夕不保，朝廷遂派宫保岑毓英率兵荡平，云南晚晴危局暂时得以支撑。子骞听父亲说，大山上曾经尸骨遍布，血流满山，许多奇药珍草都被血水浸泡而灭，只留得十里杜鹃越发艳红逼人。父亲暗中发誓今生定要来此一游，不想子骞随洋人侧路，竟得了先手。 故于此，每日上工收工路过药山，裴子骞都会感概一番，继而对卡米尔话亦最是多多。他细说各草药习性、花式、百色？还是红色？单瓣？还是重瓣？叶脉根茎如何形状？唯恐遗漏了任何细节。他还说小时候随父采药见闻趣事，当时年纪小，爬山累了，一边哭，一边还得继续攀爬，有时实在疲惫，走不动了，蹲坡上，巴望父亲恻隐，将他背走，父亲偏偏只是个远远等侯，直到小孩信心尽失，不得不硬着性子起身，继续眼前漫漫长路。子骞说他的耐心和坚韧就从这儿练了出来。说到动情处，满眼已是泪光。卡米尔眼里亦常有了泪光。 卡米尔队所测东线，虽避开了繁镇闹市，减去了许多麻烦，依旧少不了遇坟山、逢祖庙、逆风水一类人文冲突。裴子骞到来，遇事由他从中说项，总算让测量队这艘外来之船平安绕过许多急流。女工程师听不懂裴子骞和中国那些苍老的面孔们到底嘟嘟哝哝了些什么，但看得出，裴子骞和固执老年人沟通，虽有争论，但全无胡氏宗祠里格里柯的咄咄逼人，居高临下。他永远微笑，哪怕争得面红耳赤，也微笑，全无西洋男人的强悍威猛，却多了东方男人特有的从容与自信，这也让卡米尔好感。对东方人心世道探密寻踪，让女人好奇之思不禁暗涌勃发。小药山村，晚饭后，夜色已然弥天，一派清丽凉爽，卡米尔总要独约子骞散步外出。陟彼高岗，月色初上，他们便不再说草药，不再说岑宫保，不再说暴民枭雄，一样不说，就是走。只有一条路，起伏蜿蜒，山豁口正好对着旺旺明月，树被吹得朝一边倒去，斑驳树荫于是横横斜斜，铺满银白的山谷，卡米尔又想起科洛的风景画，和米勒的幽幽情调。她就问他，中国的诗人和艺术家，如何度过这样的夜晚？ 卡米尔的话题最易发挥，裴子骞于是说李白、苏东坡，还说云南的担当和尚，说嵩明县的兰茂，医学高超，文学造诣也十分了得，还有一个杨慎，虽然是四川人，但是写过许多云南的诗歌……月亮已在天上走了很远，卡米尔和子骞在地上走了很远，也说得很久。太久了，已没有了话题，于是只见得一轮圆月在天，或者漫天星斗，或者萤火飘来，又飘去，子骞心中便禁不住有陌生的情绪涌动，醉了，甚至希望没有月亮，让黑夜把他们包裹，给他们一个偶然的机遇，让他们没有胆怯，无端地走得更近些。李义山诗：“春风自共何人笑，枉破阳城十万家”。卡米尔的春风笑容，是足以倾倒十万阳城的；亦有西谚：“海伦的脸蛋可以引来一千膄战船”，海伦是古希腊传说中的美女，史诗描写的特洛伊战争就是因争夺她而引发。裴子骞莫名其妙想，为何要战争呢？为何不能让卡米尔这张面孔让人们彼此相爱呢？哪怕中国和西方距离万里遥远。 卡米尔约子骞散步，开始子骞不过听命于上司，难以婉拒罢了，后来事情完全变了过来，薄暮月初升，他总是急急切切等待她的召唤，迫不及待希望和她单独呆在一起，某天，如工作或别的什么原因，她没有叫他，子骞心里便会空空荡荡，甚至通宵难眠。《诗经》“邶风篇”云：“静女其姝，侍我于墙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他把卡米尔想象成等待在黄昏墙隅的幽幽静女；《诗经》“关雎篇”云：“求之不得，梦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他把自己想为夜不能寐，耿耿难眠的少年郎。这种痛彻之情只能幽闭心里，表现在卡米尔面前的，反倒是变异了的平静和显出尴尬的谦恭。 其实卡米尔何尝不如此？女性敏感的心早已感觉出子骞心中的痛苦，可总不明白东方少年为何总要把自己的激情隐藏得那么深？二人相见，他为什么还这样沉得住气？如果是她的祖国家乡，那儿的年轻男人遇了这样处境，早已憋不住将满腔激情拔剑出鞘了。卡米尔承认，她自己亦是爱上这个东方少年了，她又问自己，为什么她也一定要等到子骞像西方小说的男主人公那样主动发起追求？东方啊！西方啊！为何彼此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如此鸿沟深阔？连她自己也不敢贸然跨去？ 某日，子骞给卡米尔讲《白蛇传》故事一节，讲白娘娘羡慕凡间人安闲美好，来断桥漫游西湖，故意施法作雨，以借伞还伞为由和未来的夫君许仙接识。卡米尔快活打断了，说人人都称中国男尊女卑，从来都是男人对女人或聘或追，原来中国亦有亮烈女子啊！子骞说正是，《梁山伯祝英台》，亦是少女追少男，卡米尔又快活反问：为什么中国的美好爱情，都一定要女人追男人呢？莫非中国男人都窝囊胆怯如此？说得裴子骞顿时语塞，继而脸红如染色之布。 卡米尔和裴正好躲在同一株古树之下，两人均背靠树干，收工归来，被雨水阻了。四周白茫茫雨雾一片，整个世界都已消隐，只听得密雨淅淅沥沥从叶间筛落，卡米尔说她想起了伊甸园，知善恶树上结满果子，亚当夏娃，因被蛇引诱而堕落。子骞问她什么意思？她答：“西方故事，蛇总是罪恶象征，而中国人的感情世界，为什么蛇都那么美好？”她说子骞，你不是说你母亲属于蛇吗？白娘娘不是也属于蛇吗？卡米尔仰看满天白雨，唤一声“子骞”继而深情慨叹：”现在要有一条蛇来引诱我们，多好！” 子骞竟木然，卡米尔侧身看他，突然与他拉了手，继而快活笑道：“裴！你知不知道，今天这场雨，就是我施法所布？”裴傻傻不动，问：“为什么？”卡米尔道：“我好向你借伞啊！”子骞知道她在说《白蛇传》，亦知道自己上了圈套，脸于是更红。卡米尔道：“你真可爱！”将他手拉得更紧。 天已放晴，绿畴漠漠，有放牛娃骑牛而歌。歌仅两句，放牛娃反复咏唱，唱得很有兴味： 麻老鹰，花喜鹊 讨个媳妇是鬼婆 子骞最先发现，放牛娃全把戏谑眼光投来，吓得忙将手从卡米尔的手中小心翼翼抽出，几是可怜央求，说：“别让人瞧见了！”卡米尔固执坚持，说“瞧见又怎么啦？全是些娃娃！”只是发现子骞过于敬重，自己如若轻佻，似显不妥了，于是也只好敬重，讪讪放了手，只问：“这些孩子都唱些什么？”裴子骞心情稍平，答：我以后再告诉吧！卡米尔不再坚持，两人相谐归去，一路无话，只是卡米尔神情沮丧，一夜都生自己的气，窗外满天星子，萤火虫一群群悄然飘过，她唯有独自叹息。 是夜，裴子骞也通宵难眠。德克鲁·黄与他同居一室，近日发现他常常偕卡米尔外出，总是深夜来归，不知有何公务？今夜但听子骞床板小心嘎嘎响，猜他亦深夜未寐，憋不住起来将子骞身子摇了，子骞抬头，问他何事？德克鲁·黄反问：“近日是否多有心事？怎么梦里经常身段辗转？”裴忙说“没有啊！每晚我都沉睡很死的。”德克鲁说“你骗人吧？”子骞说“真的。”德克鲁旋亮马灯，说这就好了。子骞问他何事？黄说：“我听得你们中国人最讲为人谋而忠，与朋友交而信。裴，答应我，替我当一回信使如何？”说着去床下取出一沓信递过来，裴子骞打开看时，劈头便是一句：“亲爱的卡米尔·费尔南德斯小姐”，顿时吓得将信收起递还，颤颤抖抖说：“不行！不行！黄，这种信，你自己送吧！我不能送，你自己送！” 德克鲁无奈收回情书，裴子骞如得大解脱，又如临大灾难，惶惶更难终夜了。 只是东方既白，新一天重新开始，一切似乎又重归于平静，依旧继续勘测，依旧漫漫前路，彼此见面，曾经难抑堪又难堪的激情，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卡米尔面前，子骞依旧如往日一般敬重。裴子骞面前，德克鲁·黄亦如往日一般敬重。对于卡米尔也一样。直到后来一场意外的惨剧，才终将这掩覆表面的平静打破。 30、洋武松之死 奥尔西尼在测量队混日子，不干正事，专将遮阳伞翻转过来，呈朝天漏斗状，然后摇动树枝，待昆虫抖落伞内，然后一网打尽，装盒交博物馆卖钱。此外他还干些什么就不知道了。被金钱腐蚀的人总是欲豁难填，这厮捞外快越捞越缺德，终被卡米尔断然开除，后来便哈巴狗一般投靠了格里柯。那桩让卡米尔忍无可忍的缺德事，是因德克鲁·黄而引出。 前文已表，德克鲁·黄行事干活热情奔放又力大无穷，算得卡米尔一员爱将。卡米尔听裴子骞介绍过中国的罗宾汉故事《水浒传》，她便想了：若把德克鲁·黄写进中国古典小说，定然该是武松一类豪杰。黄打死了一只凶兽，亦为徒手，亦系只身，唯一小有不同者，死于他手下的不是老虎，是豹子。还有不同，德克鲁·黄独胆击豹之后未能衣锦荣归，而与野兽同归于尽，死了。德克鲁·黄的死，曾让卡米尔难过了许久。 德克鲁徒手打豹故事如下： 某日测量队工作完毕，队员陆续下山返回驻地。德克鲁·黄总是走在最后，直到把现场检拾干净，再扛着仪器殿后归去。此时已是红日西沉，残照当头，山景如画，前头正遇一群白山羊顺坡而下，如溪涧下山，如白云沉醉，前前后后于山道间蹒跚而行。牧羊人则身披斗篷，山歌悠悠，恰如米勒笔下安祥静谧一幅田园画。德克鲁·黄于是也陶醉，不远不近跟着羊群信步下行，还学牧羊人，趁着山风，紧一声慢一声地吼出阵阵野调山歌。 忽然间，坡头密林间有哗哗草叶乱响，如狂风骤至，紧接，德克鲁发现黑影一袭，闪电一般迅疾，直向前飞窜而去，卷起飞沙走石。他还以为一匹马鹿或一头麂子呢，定睛看时，不觉猛吃一惊：原来是一只金钱豹！野物如离弦之箭，飞也似冲至羊群身后，停了，继而便小心匍匐，向猎物慢慢跟进，毫无悬念，它马上将发动进攻。黄亦小心了，慢慢从身上卸下仪器，放去岩边，接着拾起一块大石——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豹子准备扑向羊群的一刹那，他将石块猛向豹子飞砸而去：黄的的投掷技术一流，而距离仅一、二十米，果然砸得极准：正中豹子屁股！野豹猛惊，一跃，转身，见有人背后偷击，顿然怒不可遏，敏捷剪身，转向，前爪卧地上，身子曲拱而起，如弓弦紧绷，咆哮一声，便如箭离弦直扑来黄的面前。德克鲁一时措手不及，身子本能地往后一倒，正好屁股坐地，脊背则正顶石山崖壁。此刻，什么也不再感觉，他眼里只见金钱豹血盆大口，如巨大黑洞，势不可挡，直向他疯狂而来，生死档口，他本能爆发出一种巨力，紧攥拳头便向黑洞奋力一击而去。 看官，西洋人出此怪招，你道结果是吉？是凶？ 天下事无巧不成书，德克鲁·黄的故事正是巧得出奇。原来向德克鲁猛扑而来的凶兽，冲量实在太过巨大，让黄的拳头一下子便将它的喉咙死死堵住了。黄趁势用另一只手将豹子颈脖处的耷拉皮抓个紧紧，拼死不放。豹的喉管被黄的拳头堵住，憋气难耐，闷急得只管将尾巴在地上摔得鞭子一般疯狂，顷刻间，山坡上但见石沙昏天，残叶狂舞，野物的四只利爪发则狂也似地满地乱抓。德克鲁·黄的衣服自是被撕个稀巴烂，身体亦被撕了个稀巴烂。 牧羊人见豹子抓人抓得血肉横飞（那人牛高马大，金发碧眼儿，一看而知是修铁路的西洋人），早吓得魂飞魄散，连羊也顾不上了，只管一溜烟往山下逃命，远远躲去一丛安全树棵后，小心听候动静，全身还簌簌乱抖，嘴里喃喃念佛。又不知过了几时几刻，听山坡上确实已无动静，这才颤颤惊惊重新摸上山去找羊，远远一望：呀！豹子和洋人咋都倒在那儿，仿是两个都睡着了，没一点儿动弹？又等了半天，确信人和野物果然都无动静，终于壮了胆，蹑手蹑足走上前，拣根树棍儿远远地拨一拨：果然，洋人和野物纠缠一起，都死了，只见满地血污，不闻半点气喘毛动。牧羊人顿时来了胆识，举起旁边一块大石头，狠狠地便往豹子头上再猛砸几十下，再次确认野兽已经丧命，这才用尽全身解数，将深陷豹子嘴中的洋人手臂扯出来，把死豹一匹结结实实地扛上肩头，然后赶着羊群，快快活活回家去也。 却说天已黑定，漫天星子，测量队准备开饭了。卡米尔见德克鲁·黄尚未归来，遂亲自带西蒙、奥尔西尼一行五六人上山寻找。原线返回，一路举火照看，很容易便在事发处看见德克鲁横卧在地，满地血污，奄奄待毙。卡米尔伸手去摸，发觉大个子一息尚存，急得哭哀哀千呼万唤。德克鲁·黄昏迷既久，终于听得卡米尔呼唤，如闻了仙姬天籁，微弱醒来，艰难挣扎，问了一句：“豹子呢？” 众人一齐诧异驱前。卡米尔问：“什么豹子？” 黄又道一句：“我打死了一只豹子！”卡米尔还要问什么，黄已气绝了，任众人如何呼唤，再无反响。西蒙第一个大哭起来，接着卡米尔哭得更惨，其他人也跟着大哭。西蒙将手中步枪举起，向夜空里一排乱放，声震丘壑，引来了凄风呼呼咆哮。 德克鲁失血太多，心跳早已停息，抢救已毫无意义。卡米尔说：“准备葬礼吧！”然后要大家轮流将沉重的遗体背回驻地，草草布置了一个灵堂，然后准备安葬。第一夜，卡米尔要大家全去休息，让她独自守灵。裴子骞和西蒙强行也要留下来，卡米尔不再坚持。偏偏这时候奥尔西尼悄悄过来把西蒙拉一边，问：“那只死豹子到哪儿去了？会不会被谁拖走？”接下来的话更神秘：：“中国药典，虎骨、豹骨，名贵的珍稀之宝呢！价值超过非洲的象牙！” 夜深静寂，卡米尔把奥尔西尼的听得清楚，憋不住大吼一声： “你，给我滚出去！” 奥尔西尼一点儿不动气，第二天天不亮，他只身悄悄又来山上，背上猎枪，顺豹子的血迹一路寻去。后来果然寻到一家农户小院，院门紧闭，血痕到门边戛然截止。奥氏确信找到了答案，且正是他预计的答案，忍不住得意一笑，然后如胜利者缉拿逃俘一般“彭彭”擂门。先是，院里有羊群吓得胆怯地咩咩叫；继续擂，终于有一山民披衣起床，出来把门开了。奥尔西尼怒目圆瞪，用手指指地上的血迹，又张开双手做野兽扑羊状，嘴里嗷嗷叫；接着又指血迹，又张牙舞爪嗷嗷叫，说些中国人听不懂的法国语。山民很快明白对方来意了，只是个佯装不懂，不住地摇头摆手。对于中国农民的装傻卖萌，奥尔西尼很快失去耐心，他只管把猎枪抬在手中，把枪栓拉得哗哗地响，接着用枪口顶着山民脊背，示意他带路进屋寻找。 山民只能缴械投降，老老实实将法国佬领进里屋：死豹子硕大的身躯荦荦在堂，无声地蜷成一团，已经砸烂的头上血已流干结瘸。奥尔西尼胜利地将枪口再次微微抬起，直接顶住了对方脑袋，山民乖乖地把手高高举起，表示认输，等洋人示意他放下来，这才又乖乖地帮助陌生强盗将死豹子扛去肩头，又无可奈何地看着不速之客扛着豹子扬长而去。此时太阳刚刚出山。 这个农民当然就是昨夜那位牧羊人。牧羊人当然也认得这个漂洋过海的外国佬来中国是干什么吃的。第二天天黑了，他带着他的老婆，还有娃娃，共三人，悄悄去实施了报复，把法国测量队钉下的界桩一个一个拔起来，前后共拔了十多个，用背篓子背去七八里外的一个水海子，统统沉了。 滇南天热，工作紧张，德克鲁·黄的遗体只能雇人草草敛棺，运阿迷州府地，有一叫洋人坟的墓地安葬了。葬与洋人坟的死者多是死于工地现场，或被飞石砸了，或失足落于深渊、或不幸被工程车辆撞击，或碾压……草丛中已有七八座坟茔先起，被野兽咬死，德克鲁·黄属第一例。葬礼当日，奥尔西尼已经不在，他趁夜将豹子找到，马上想办法运去昆明，好赚了一笔钱。重返测量队，卡米尔怒不遏，当即将他炒了鱿鱼，卡米尔愤怒大喊： “测量队不需要唯利是图的商人。你现在就收拾行李离开！马上离开！” 骂毕，卡米尔自己禁不止躲进屋里，伤伤心心痛哭一场。裴子骞躲在门外，仰天长叹。 补白：奥尔西尼离开测量队倒是快快活活，反正手上已经有了第一桶金，而且还不少，腰包鼓鼓的，他怕什么？再次直奔昆明，他找了格里柯。他将测量队捕风捉影的故事，比如德克鲁·黄如何追求美女卡米尔一类，添油加醋编排一通，然后又说袭豹行为中他本人如何勇敢，然后又说卡小姐对德克鲁·黄之死如何伤心，而对他奥尔西尼又如何之失态，有失公允，喋喋不休，等等等等，格里柯已经听出了这个意大利小奸商的潜台词，立即把他打断，说：“中国佬也讲‘男不和女斗，鸡不和狗斗’你一个大男人，老说人家卡米尔干啥？真是莫名其妙！”然后一本正经通知他老老实实在昆明呆下来。领事馆副官一本正经告诉他，说滇越铁路马上全线开工，上亿法郎的的工程，你还怕缺一个好位子么？乖乖等着吧！ (未完待续） 连载1：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MTY2 连载2：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MjYx 连载3：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DEy 连载4: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TE2 连载5: https://blog.creaders.net/u/4269/202202/425583.html 连载6: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jUy 连载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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