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iginal 陈秉安 路透瓜社 2 days ago 陈秉安,中国著名纪实文学作家。毕业于湖南师大中文系,文革中上山下乡,现居深圳。著有《深圳的斯芬克思之谜》、《大逃港》等。 《大逃港》第一部2010年出版至今,以简体、繁体、英文版在全球各地发行逾百万册,被认为是近年华人世界影响最广的纪实作品之一,并正在筹拍电影中。本文选自作者正在撰写的作品,征求作者意见后在清明节发表。2016年的10月,我无意中翻阅 “烟雨夕阳” 所写的《寻找淮海战役》,发现了一件引起我关注的事。淮海战役的第一战 —— 张公店战斗,于1948年11月6日打响,解放军中原野战军第一纵队发起攻击,将驻扎于张阁庄的国军543团围成铁桶一般。8日下午2时许,被围的国军543团团长胡树基表示愿意放下武器,接受解放军改编。引起我注意的是,资料表明,这位淮海战役第一位接受改编的534团团长胡树基竟然是 “湖南省XX县” 人:那就是我的老乡。据我所知,放下武器后的国军校级军官,会有几种安排。一种是发给路费,解甲归乡。还有一种是随部队改编进入解放军编制。经过左右打听,我知道534团改编后进入了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部队。胡树基是否也在其中?了解的结果是,胡树基没有入朝,就是说,把部队交出去之后,他被打发走了。他很可能是被遣送回乡了,国军的校级军官,一般是不能留在解放军中的。除非本来就是潜伏的共产党人员。如果回乡,那么,他就应该现在还在XX县的老家光明乡潭烟村务农。只不过几十年了,不知道他会不会活着。我很快想到,最早放下武器的国军团长,照共产党的话属于 “最早觉悟” 之列,那是会在县级的档案中留下墨迹的。果然不错,厚厚一叠的档案中,翻到了胡树基的名字。可惜只有简单的几行字:“胡树基,XX县光明乡潭烟村人,曾任职国民党军534团团长,淮海战役中投诚。文化革命中死亡。”我知道,大凡这种含糊其辞的 “死亡” ,恰恰是后面有文章的。但后来几次找过光明乡的乡干部,对我的回答都是:“不清楚” 、 “不了解”。客气一点地会劝导你:“陈老师,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深究对你也不好。”但调查很难,没有更多的线索,也没有人愿意同你说,所以,此后这件事一放就是四年多。2005年的一天,XX县政协的人赶往了光明乡的潭烟村,原因是国军军官胡树基家的老屋在拆屋时,有人爬上梁,在砖缝里发现一个油纸包,取出打开:是一叠发黄的照片,还附有说明。在砖缝里发现一个油纸包,内有一叠发黄的照片。 照片留下了许多国军征战时的军旅生活,有美国顾问团与国军开会的,有众多眷属前线探望合影的……尤其是,记录了胡树基与日本侵略者奋战的内容。胡树基真正的影子逐渐凸显出来:他不仅是一位投诚军官,而且是一位抗战英雄!2016年的年初,为了那些照片,我赶往XX县潭烟村,见到了胡树基的儿子胡果荪。“终于找到你了!” 我握着抗日英雄胡树基儿子胡果荪的手说。 胡树基,号仲础,生于民国三年(1914年),1936年考入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后又进入陆军大学参谋班。抗战爆发后,胡树基任营长奔赴前线与日军血战,屡立战功,最有名的有白阜岭战斗。1944年,日军疯狂向湘南进犯。胡树基奉命带一营人驻守白阜岭。日军集中了两个团的兵力猛攻白阜岭。日军武器精良,敌众我寡,前沿阵地尽失,主阵地也危在旦夕,当此危难之际,胡树基决定冒险一搏,他挑选了50名精锐士兵,臂挂白条为号,乘黑夜突捣日军指挥所。日军被从天而降的国军打得蒙头转向,仓皇溃退。白阜岭主阵地得以保全。胡树基在肉搏中左臂负伤,并因此役被提拔为534团团长。当政协的朋友,将这些历史照片和资料交到我手中时,叹息了一句:“可惜啊,这样一位抗战英雄,竟然死在当年大屠杀中。”胡树基被遣送回原籍后,当地并没有把他按 “抗日将士” 对待,反给他戴上一顶 “反革命” 帽子,于1950年去耒阳煤矿劳动改造。胡树基挖了一年煤后,煤矿领导看他老实本分,将他释放回家。回到潭烟村后,胡树基每天参加田中劳动,不准走亲戚,不准外出,每天要向大队干部报到三次,别人干一天是10分工,他干一天只能记6分。家里的房屋被充公,一家人挤住在一间10多平米的土坯房里,雨天漏雨雪天漏雪。幸亏妻子谢宝月贤惠能干,靠一门缝纫手艺,缝缝补补,全家勉强糊口度日。1967年9月,杀人风刮到了潭烟村。这位抗日英雄与同村地富共10人,一同被贫下中农协会杀害在村中小学校的操坪里。
见证人胡松荪告诉作者说:“他就是死在这块球坪里,那回跪了10个,一个个用锄头打死。” 鲜血满坪,数日不干。
讲述人胡松荪(1949年生,时年65岁),讲述胡树基等人被杀经过。 我是胡树基的侄儿。那次除了我叔叔外,我的父亲也被杀了。那一晚,我记得,是1967年的9月24号。大概9点钟的样子,我已经睡了,民兵就敲门了,擂得好响。那个治安主任XXX拿手电筒到处照,照到我父亲在床上睡觉,就把他捆起来。我睡在楼上,那时有18岁了,听见下面抓人了。从后楼跳到楼下面。我爬到山上,躲在那个石头背后,山下面开大会了,就在现在那个小学校的坪里。我爸爸还有我叔叔(指胡树基)和我婶婶(指胡妻谢宝月)一共10个人,都跪在那个坪里。拿好多的火笼松明照着,那些民兵拿的拿刀、拿的拿梭镖站岗,还喊口号。我虽然怕,又不敢跑,怕弄出动静来发现。只好躲在那里不动。听见那个XXX在台上喊:他就举起锄头,对着我父亲的头就是一锄头,我父亲喊都没喊,就倒下了,接着又喊:“这个反革命打不打得呀?”就又对着我叔叔胡树基的头一锄头,也倒了。接着打我婶婶……因为有10个人,他打不动了,就有人过来,接着他打……(作者注:潭烟村的十位罹难者是:胡树铭、胡树基、谢宝月、胡文范、胡文苏、胡文葆、 龙灶秀、胡仲德、胡仲维、胡文粹。)
口述人胡果荪(胡树基儿子)的眼泪似乎流干了,在说起这件惨绝人寰的事情时,没有眼泪。 那年我才9岁,妹妹才2岁,父母被民兵抓走的那晚,我和妹妹都睡着的。可能他们以为是去开斗争会,没有叫醒我们。大概快天亮的时分,妹妹哭了,要吃奶了,我一看,爸爸妈妈都不在身边了。我就穿好衣服,抱着妹妹出去找妈妈。出门就碰见邻居XXX,她说: “毛毛(当地方言:孩子)你还在这呀,你爸爸妈妈都给杀啦!”我大吃一惊,不敢相信。但泪水不知道为什么就流下来了。那老人也哭了,说:“你去看呀,就在学校那个坪里。”我就抱着妹妹朝学校的坪里去。走到坪边上了,天蒙蒙亮了,已经看得清楚了,那坪里一地的血,倒着好些人,有我的父亲、母亲、伯伯……拿锄头梭镖的民兵还没全走,我吓得不敢看,想转身走。我的妹妹却在我的手里又哭又喊,因为看见妈妈了,她饿了,想去吃奶。我就把她放在地上,她就在地上爬着、爬着,爬到了我妈妈身边。我看见我妈妈还没有完全死,还能把衣服解开,让妹妹吃奶……周围有人看着可怜,就走过来,把妹妹抱开。小妹两手都染着妈妈的血,还在哭。民兵看喂完奶了,就走过来,给妈妈头上补了一锄头,妈妈就死了……《XX文史》留下了罹难者胡妻谢宝月(左)唯一的一张照片。中:大女儿胡秀芬。右:丈夫胡树基。 见证人村民彭金叶 :“好惨啊,那个谢宝月还没死,还记得解开衣服给孩子喂奶。” 父母死后,妹妹才2岁,还在吃奶的年龄。我才只9岁,什么都不懂,怎么养大我的妹妹呢?我就抱着妹妹到村里去转,想给妹妹讨口奶吃。村里人虽然同情,但哪个敢挨我们呢,老远看见就把门关起来。我没有办法,只好到邻村去。我就每天背着妹妹,手里拿一只碗,到处去讨饭。妹妹哭了,我就在她嘴里塞一坨红薯。这团围的村庄我都走遍了。有些贫下中农的子弟,看见我好欺负,在后头追着喊: “讨饭的,讨饭的——”有些还丢石头:“打小反革命——” 有些还拿脏东西,牛粪呀,狗屎呀,塞到我的讨饭篮里。我一看见他们就赶快跑,怕他们打到背上的妹妹。以后,我出门讨饭,就不敢背妹妹了,背着她跑不快。出门时就把她放在屋角上,在她手里放一个红薯。那一天回来,一开门,看见妹妹在地上爬,一地的屎尿,很脏很脏。我就抱着她到村外的溪里去洗身子,那时候已经是冬天了,那个风刮呀刮呀很冷很冷。村里好心人就说,这么冷的水,你不要给妹妹洗呀,会害病的啊,可是我也不懂啊。果然,后来妹妹就病了,发烧发热,那个脚就抬不起了,那一晚,我讨饭回来推门一看,她就趴在门后面的地上,死了。我就把妹妹埋在后面那个山上,没有什么墓的,就是挖了一个洞。“我就把妹妹埋在后面那个山上,就是挖了一个洞。” 胡果荪说。他的儿子胡茂长(右)在旁悲痛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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