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龙卷风


茉莉


夜不能寐，在窗前枯坐。路灯惨白的灯光，映照在窗外的积雪上，我的心情惨淡而又茫然。

前不久获知噩耗，家乡一位好友的儿子，被南海的波浪吞噬了。这些天，所有的新闻媒体都在报道日本的地震海啸及核辐射。灾祸如迅雷闪电，顷刻之间，美丽城廓一片废墟，成千上万的人命丧黄泉。世界突然变得疯狂而荒谬。

我们平时不愿去思考灾难与死亡。当生活猝不及防地，向我们展示出它狰狞可怖的一面时，毫无防备的我们只能撕肝裂胆，痛责天地不仁。

我们向天地要仁慈，要公正，一位远古的哲人在轻轻地责备我们：“你们学的哲学哪里去了？”

塞内加，一位古罗马时代的著名哲学家。当尼禄皇帝派遣的行刑队前来扣门之际，塞内加像苏格拉底一样处变不惊，泰然面对死亡。他说，是“哲学”给了我生命，而这是我对它最起码的回报。

以塞内加的哲学看来，我们的问题是，把一切纳入公正的框架中去衡量。当行为正派的人们遭遇不幸，我们就会困惑不解，会质问上天为何不公。在我们的潜意识里，这个世界应该是公正的。

这是一种被误导的公正模式，塞内加说。长期在嗜杀成性的皇帝身边处境险恶，塞内加曾观察研究过大自然，他发现，无论是火山、地震和海啸，这些自然现象一概为所欲为，完全漠视我们人类的存在。他因此判断：人的死亡是命运女神所为，这位女神并不是道德裁判员，她在加害于人时在道德上是盲目的，就像龙卷风一样。

那么，人怎样在如龙卷风一样的命运中获得自由？塞内加开出的药方，除了认识命运女神的盲目本质之外，还有一个方子是：预想。他教我们时刻心存灾难的可能性，因为人对有准备的、理解了的挫折承受力最强。他还以一种生动而夸张的语言呼号，让我们记住一切都应在预料之中。

“每当有人在你身旁或身后倒下时，你要大声喊道：‘命运女神，你欺骗不了我，你要乘我不备扑到我身上。我知道你的计划。诚然，你打击了别人，但我知道你的目标是我。’”

在这不眠之夜，我一遍又一遍默读塞内加的这段话。我们的一点可怜的自由，在于能选择自己对待灾祸的态度。我们减少命运伤害的唯一办法，只是去预想它将如龙卷风一样随时到来，并随时接受它毫无理由的肆虐。

这点有限而微小的自由，仍然是很珍贵的，它可以把我们从痛苦、愤怒、不公正感与焦虑之中解救出来。认识到自己的脖子上从来就套着绳索，塞内加在走向死刑之前仍不忘享受生活，他享受文化、亲情与社交，还喜好一种象牙腿的香木桌子。

我在长久的枯坐之后起身。在清晨蔷薇色的天空下，一切都显得那么温柔。三月的波罗地海开始融雪了，白色的浮冰如一丛丛纸船，在幽蓝的海面上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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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中国时报人间副刊20110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