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大奖,说什么? ──格拉斯的人权斗士本色 到斯德哥尔摩来领大奖、吃大宴、平时妙笔生花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们会说些什么呢? 在金碧辉煌的皇家文学院举行的演讲是最难应付的。1983年获奖的英国作家戈尔丁叫苦说:“幼年当学生时老师的命题作文也没有这么难呀!”可不,这个成绩可是要在世界范围里公布的。 如果让身为老师、又读过几十篇诺奖演说的笔者来打分,199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君特.格拉斯在瑞典的获奖演说将得到最高分数。西方人说:容器里装的是什么,倒出来的就是什么。中国人说:血管里流出来的是血。笔者的看法则是:一个作家有多么宽广的心界,就会吐出多么大的象牙来。像雄狮一样为和平和人权长啸的斗士格拉斯,他的演讲确实是一颗光彩熠熠的大象牙。 ◎ 不知感恩只问饥饿 大多数诺奖得主是一些知道感恩的好人儿。在他们的获奖演说里充满了诚惶诚恐的感谢。尤其是一些从未想到自己会获奖的谦虚作家。他们往往对似乎不该给予他的颁奖抱歉不休。用各种民族语言表达感激心情,其受之有愧的惶惑却是惊人地一致。例如: “感谢文学院给了我一份我不敢奢望的荣誉。”“能够得到这份殊荣,我心中充满了喜悦之情。特别是我的亲友都笑逐颜开。我年老的双亲有幸目睹我享有这番荣誉,确是万分欣慰。” 也有人在狂喜后哀叹:“在财富与荣誉都倾洒到我身上时,唯独缺少另一个最重要的──青春。”还有不少人表示,他们为死去的亲友不能分享他们的荣誉而遗憾。这充分表明高贵的诺奖得主其实也和我们凡夫俗子一样,是渴望少年得志、并希望能以其成功为亲人增添荣耀的人。 光耀之感、感戴之情,使得获奖者们不吝于对瑞典的赞颂,甚至担心自己的辞不达意。他们说瑞典是个可爱的国家,斯德哥尔摩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指出自己的文学成功受惠于瑞典作家斯特林堡,并赞美北欧才有的亲切温馨的人性。甚至有人为斯德哥尔摩来的长途电话而喜极欲泣:“感谢瑞典国王陛下──正义民族的正义君主。” 唯独这位格拉斯不知感恩。在长篇大论的获奖演说中,他没有用一个词感谢瑞典文学院。相反,他一开始就强调:“从纯粹的文学角度看,这个大厅和邀请我到这里来的瑞典文学院,对于我来说是甚为陌生的。”即不承认自己的作品属于纯文学。他认为自己只是数百万经过灾变的实验室雌鼠的一个代表。获奖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在和瑞典文学院玩儿呢。 拿到举世瞩目的大奖,格拉斯却不平地质问:“代表数百万在研究过程中的实验室动物,我赢得了诺贝尔奖。而我则想到:几乎没有什么奖金曾经颁发给那些力求使这个世界摆脱人类一大灾患的科研项目──即根治饥饿的科研项目。……根深蒂固的贫困逐渐化为一片愁云。难民正在云集世界各地,伴随而来的就是饥饿。如何根治这一巨大悲惨的现状,政治认识与科学认识应当达成共识。但似乎没有人决心进行这一事业。” 面对西方富裕国家的听众,格拉斯不客气地发出警告:“……无数的忍饥挨饿的穷人和大腹便便的饕餮之徒,富人餐桌上的美味和欢笑。问题仍然纠缠着我们。穷人日益增长的出生率抵销了财富的增长。富饶的北方和西方可以尝试在防御壁垒中隐蔽起来,但难民潮仍然会把他们席卷进去,因为没有一扇大门可以抵抗饥饿的挤压。” 他决定把奖金的一部份捐给“饥饿项目”──救助吉普赛人的慈善机构。 ◎ 不让德国为他感到光荣 终生期待的这个辉煌时刻一旦到来,一些获奖作家说:“在这隆重盛情的场合,我的祖国的国歌在耳边响起。”他们忘不了其国族给予他们的养育之恩,因此认为自己是代表祖国接受这一至高无上的荣誉的。 诺贝尔讲坛同时也是宣扬本国本民族的光荣文化和历史的一个机会。如日本的川端康成,他在其题为《我与美丽的日本》一文中,其它什么也不谈,就介绍日本的和歌、著名的高僧和禅宗,给瑞典人讲解东方文化之幽深,以表现日本精神的真髓。埃及作家马哈福兹发言时,以两大文明──法老文明和伊斯兰文明创造者的名义感谢。前苏联的作家肖洛霍夫则代表全苏联俄罗斯作家感到自豪。 对此,格拉斯在接受瑞典记者采访时坚决强调:他的获奖绝不是他为之感到耻辱的那个国家的光荣;他只是用德语写作的作家。他说:“我来自一个焚烧书籍的国家。我懂得,焚毁可恨的书籍的欲望依旧是(或再一次成为)我们时代精神的一部份,……。”他不仅为当年发动罪恶战争的德国感到羞耻,而且为今天的德国和世界担忧。像一切真正的爱国者一样,格拉斯的著作和言论在德国激起愤怒甚至仇恨,即“出于对祖国的爱而从事的工作可以被视为弄脏了故国老巢的勾当。” ◎ 坚持真理做一个令人讨厌的人 不仅谴责自己的祖国,格拉斯还干涉他国内政,严厉谴责中国等专制国家侵犯作家的人权。他在演讲中质问:“今天,在诸如中国、肯尼亚和克罗地亚这样的国家,作家处在怎样的高压之下?” 早在1903年,被称为挪威国父的获奖作家比昂松,就主张作家承担起更大的人类责任。这之后,从瑞典国王高贵的手中接受诺奖的一些优秀作家们,都不失时机地做了宣扬正义和理想的演说。不少作家提到和平与人权的问题,并为自由精神呼吁。 格拉斯与这些优秀作家们一脉相承。他认为:作家就其本义而言,是不能把历史描绘成太平盛世的。他们总是迅速揭开被捂住的伤口。他也清楚地知道,坚持真理就会成为一个令人讨厌的人。因为坚持真理就凡事要问:这是不是公正的?是不是人道的?这种质疑当然要触及各方面的利益团体。 于是,“这就使他们成为冒犯权贵的人,甚至成为罪人。但是,在他们拒绝与历史的成功者联手的一切事务中,最惹麻烦的是,他们乐于与失败者、与那些有很多话要说却没有讲坛诉说的失败者搅在一起,评点历史的进程。通过为失败者代言,他们对成功者提出了质疑;通过与失败者联系,他们站到了同一阵线中。” 因此,自称其作品根植于西班牙人或摩尔人的流浪汉小说流派中的格拉斯,以单骑长矛直冲风车的姿态,“往权力的廊柱上撒尿,在王侯的宝座上拉锯。”当这个或那个利益集团要求人们忘却历史时,格拉斯说:“他们叫嚷了多少次,文学就作了多少次反抗。” 只有一个人能够让高傲的格拉斯跪下,那就是加缪笔下的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和所有的人权呼吁者一样,为人类困境忧伤的格拉斯不会不感到他在现实面前的无力和无助。“神圣而崇高的西西弗斯啊!”我们听见这头来自德国的雄狮在瑞典文学院的大厅里谦卑地祈祷。 2000年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