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之罪,还是孤独之过?
茉莉
阿根廷作家艾内士多.萨巴的小说《隧道》不完全是
一个关于疯狂激情的故事,
它更是一个孤独的个人的故事,
孤独才是激情走向疯狂之源。
俄国作家杜斯妥也夫斯基曾说:「我们都是从果戈理的《外套》中走出来的。」在拉丁美洲文学繁荣时期,那里的作家也可以说:我们都是从萨巴多的雨披下爬出来的。曾获塞万提斯文学奖的阿根廷作家艾内士多.萨巴多(Ernesto Sabato)于去年四月去世,瑞典人立即重译出版了他的第一部经典作品《隧道》(El tunel)。
我读瑞文译本读得慢,便找来台湾允晨文化出版的中译本看。经典就是经典,高质量的经典值得人们长久的咀嚼。我很想知道的是:半个世纪过去后,评论家们对这部名作有了哪些新的认识?
危险激情的文学主题
早先的西方评论家,例如欧洲文学大师托马斯.曼和加缪等,曾把《隧道》誉为存在主义的经典之作,认为该作品有法语文学超现实主义的色彩。还有评论家认为此书有侦探小说的味道。而现在,瑞典的书评家有了新的看法。他们认为,这部辉煌的小说写的是人性的阴暗面,是关于爱之激情造成阴森和恐怖的故事。
强烈的爱之激情造成对社会的威胁,这个问题自古以来就有作家涉及。从莎士比亚到斯特林堡,很多作家都在他们忠实于生活的作品中,得出令人惊讶而沮丧的结论:凡是放纵自己激情的人,几乎都走向崩溃和死亡。在最坏的情况下,他们的家庭也因此毁灭。
萨巴多的《隧道》情节简单而离奇:画家哥斯岱尔在画展上遇到一个陌生女子,他发现那个女子是唯一理解他的艺术的人,于是闪电般地爱上了她。画家疯狂地寻找和追求,那个叫做玛丽亚的女子终于成了他的情人。在短暂的甜蜜过后,画家开始猜忌起来,玛丽亚不但有丈夫,似乎还有别的情人。强烈的嫉妒和妄想导致走火入魔,最后,绝望的画家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拿起刀子杀死玛丽亚。
这样一个黑色畸爱的悲剧故事,使瑞典评论家认定,萨巴多把「危险的激情」这类文学主题发展到最可怕的高度。在他们看来,这个文本再次证实了原始爱欲的暴烈野蛮之性质。《隧道》一开头就是画家的自白:我,就是杀死玛丽亚的那个画家。这与莎士比亚笔下的奥塞罗有相似的狂暴激情:「我先杀了你,然后再爱你。」
孤独与虚无的绝境
然而,文学文本总是大于评论家对文学的解释,它甚至大于作家的主观意图。细读小说我们就会发现,《隧道》不完全是一个关于疯狂激情的故事,它更是一个孤独的个人的故事,其中,孤独才是激情走向疯狂之源。
在尚未遇到玛丽亚之前,画家在他的一幅画上画了一帧小小而遥远的景致:一片寂寥的海滩,一个注视著大海的女人。他想要呈现的,是焦虑而绝对的孤独。处在这种心理绝境下的画家,一旦发现一个能够与他产生共鸣的女人,便不顾一切地要抓住此人,强烈地渴望通过与此人结合来摆脱孤独。
如果只是情欲,那么画家可以从其他女人身上找到安慰。然而,他和玛丽亚的爱情不仅是欲望的释放,更是孤独的释放,性的结合只是摆脱孤独的一种形式。但作为两个独立的个体,他们之间只存在过短暂的身心合一。不久,画家就发现玛丽亚另有情人。
单纯的嫉妒并不能导致杀人,真正的凶手是孤独。画家心中对孤独的恐惧是无边无际的,他形容说:“就像把一辈子的钱押在一个数字上的那种恐惧。”他害怕重新落入孤独与虚无的绝境,于是他用生命来捍卫他的爱情,毁灭玛丽亚也毁灭自己。
孤独是一条长长的漆黑的隧道,走不出隧道的画家终于酿成惊心动魄的血案。企图使两人世界成为一个相互取暖的孤岛,期待一支旋律融人另一支旋律而产生永恒之美,这个看起来不大的愿望,却是人类难以企及的。
人类终极的孤独状态似乎无法改变,但拥抱世界的艺术家们,会在他们爱恋的小世界里打开一扇窗户,和大宇宙相通,纳入更多的景致,吹进温暖的风。
------- 原载台湾中国时报 2012-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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