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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瑞典国宝“秃鹰诗人”相逢
——特朗斯特罗默访问记
茉莉
三月初的斯德哥尔摩已经融雪,海水欢欣地拍打海岸,喧响如同古老的乐曲。正是诗人特朗斯特罗默笔下描绘的北欧早春风景。
被誉为瑞典“国宝”的特朗斯特罗默(简称特翁),住在斯德哥尔摩南部的一座旧式公寓的四楼上。这个依山面海的社区比较清静,是瑞典艺术家们聚居的地方。八十三岁的老诗人自1990年中风,右半身瘫痪,说话有语言障碍。从这个公寓的窗户上,可以看到辽远的天空与波罗的海、白色的轮船。这宜人的风景给病残的诗人带来极大的安慰。
垂垂老矣的诗人坐在客厅里向我们微笑。他白发满头,鼻子高耸,淡蓝色的眼睛温和而镇静。我想起他笔下常常出现的鹰的形象:一只孤独的秃鹰,在黄昏斜阳中独立绝岗悬崖,它有高飞的羽翼和俯瞰大地的敏锐目光。
◎ 《梦境跳伞》独特的研究角度
在特翁获得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前后,我曾在《开放》等港台报刊上发表过三篇文章,向中文读者译介特翁的诗歌。2013年,傅正明在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一本中文评论专著《梦境跳伞——特朗斯特罗默的诗歌境界》。去年底,傅正明把该书的内容简介和部分章节译成瑞典文,寄给特翁。
特翁的太太莫妮卡寄来圣诞卡,表达他们的感谢之意。莫妮卡说,特翁觉得这是一本很有趣的书,“他欣赏自己被描绘为半是黑暗半是绿色的诗人。”三月初,我们应莫妮卡之邀登门拜访。
自五十年代出版第一本诗集,特翁便获得很高的声誉,被公认为是欧洲重要的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诗人。长期以来,尽管西方文学界有不少关于特翁诗歌的译介,但却有一种翻译丰富、评论贫瘠的现象,少有理论研究专著。
傅正明撰写评论专著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他依据瑞典文原文,参考有关研究著作,借鉴色彩诗学、原型批评、诗的神学和东西方比较文化等多种方法,以不同于西方学者和中文译介者的独特眼光,分析诗人以黑色和绿色为两大主调的诗歌境界,追踪他半是基督徒半是禅修者的精神求索。
这是特翁夫妇很好奇的地方。莫妮卡曾致信傅正明说:“你的解读和分析与我们先前读过的非常不同。”这是指傅正明的研究中有着东方佛学的视角。当我们见面时,莫妮卡又代表特翁向傅正明发问:“作为一位中国学者,你怎么会对西方文学有这样深入的研究?”我告诉他们,傅正明在北京大学读文学硕士时,其专业是“文艺美学”,他的兴趣又侧重于西方美学,曾翻译过古希腊的文学专著。而欧洲文化之根就在希腊,因此,旅居瑞典二十年的傅正明对欧洲文学比较熟悉。
◎ 莫妮卡曾搜索口袋硬币维持生计
当我们在客厅里坐下来享用甜点时,特翁看看我,又看看莫妮卡,笑了起来。我和莫妮卡互相对望,才发现我们不约而同地穿了式样相同的素雅碎花开衫。特翁不时对我们说:“Mycket bra! (很好!)”他只能说简单的瑞典文,更复杂的内容需要太太莫妮卡代为表达。
热情、优雅而开朗的莫妮卡,原来的职业是护士。在瑞典,有些女性是因为听从内心的召唤,像南丁格尔一样选择了护士这个为他人服务的职业。自1958年和特翁结婚,莫妮卡就成了诗人的第一读者和诗歌批评家。这位护士的文学修养很不一般,她常常能发现诗人所不能发现的问题。
特翁夫妇曾长期过着清贫而简朴的生活。据诗人自己回忆,过去他们家的经济状况常常捉襟见肘,每到月底工资尚未发下来时,莫妮卡总要搜索全家每一件衣服的口袋,把找到的硬币零钱凑起来购买食物及日用品。然而,他们在精神上却非常富有。
以前莫妮卡是在背后支持诗人的女人,到1990年秋特翁因脑溢血导致中风,半边瘫痪和失语症,莫妮卡辞职专事照顾特翁。此后她不但要打理家庭的一切事务,还必须走上前台,成为特翁在社会和国际上的代言人。
和我们对话时,莫妮卡不时靠近特翁,注视他的表情及其手势,解读他的想法,然后向我们转达特翁的观点。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婚姻,使这对夫妇“心有灵犀一点通”,莫妮卡总是能够清晰准确地为特翁代言。
◎ 喜鹊、茶杯、书柜与蓝房子
傅正明在和特翁对话中,提到他诗歌中多次出现的一种鸟,瑞典文叫skata,有些中文译者将此鸟译成“喜鹊”。但傅正明认为,在中国文化中,喜鹊是好运与福气的象征,而skata在北欧神话中则是死亡王国女王身边的鸟,是不幸、悲哀、危难和疾病的象征。因此,skata不是喜鹊而是“凶鹊”。
善解人意的莫妮卡一听,马上就代表特翁表达他们的看法:为了顾及另一种文化的象征意义,译者在翻译skata时,可以改换成另外一种鸟名。傅正明虽然早就觉得此鸟可以译为乌鸦,但还是只添加一个形容词,译为“寒鹊”,同时阐明了它的象征意义。
莫妮卡给我们泡茶的杯子,是来自中国的明黄色花瓷小杯,她说特翁有时也喝茶。恰好傅正明在其专著中,从禅宗取譬,把特翁诗歌的结构称为“茶杯里的宇宙”,一个看重当下日常生活近乎“茶饭禅”的宇宙。
作为研究者,傅正明有一个特别的心愿:想看看特翁的书柜。他认为看一个诗人的书柜,最能了解该诗人所继承的文化传统和诗歌源流。于是莫妮卡让傅正明在客厅和书房的各个书柜间打量。
特翁本人有一首题为《书柜》的散文诗。他说书柜是从死者的屋子里弄来的,他放入沉重的新书,如同放进深渊。他想象书柜如一栋大楼,那里挂着死者的肖像。奇妙的是,“一个早晨玻璃内侧结满雾气。死者的肖像在夜间开始呼吸起来”。在特翁的诗歌中有一种“死者的视角”,那些死者大多是二战的牺牲品,傅正明称之为藏传佛教所说的中阴身的视角,把死亡视为另一生命的开始。
莫妮卡说,特翁更多的藏书放在特翁祖传的蓝房子里,她拿出了一个蓝房子的模型给我们看。蓝房子位于斯德哥尔摩附近的一个小岛上,这座消夏的别墅是特翁的外祖父留下来的。在童年的特翁眼里,做领航员的外祖父是带领人们“穿过岛屿与海水的奇异迷宫”的人。那座蓝房子凝聚着特翁家族的历史与少年的回忆,是诗人的一座精神殿堂。
◎ 他的灵魂比王维更为广袤深邃
由于特翁的诗歌大都舒缓平静,与大自然和日常生活有一种和谐的关系,不像现代西方诗人那样焦虑与愤怒,因此,他被某些中国诗人称为“瑞典的王维”。中国诗人把特翁视为“纯诗人”,因此热衷于谈论特翁诗歌中奇异而瑰丽的意象,却不太理解特翁诗歌里深邃的政治意义和历史哲学。
其实,特翁诗歌与中国唐代王维的诗歌只有部分相似的地方,例如,他们所描写的自然风景极富诗情画意,辞秀调雅,但二者形似而神不似。王维虽然在写诗技巧上有很高的成就,但作为隐逸诗人,他在思想上并无太多可取之处。王维消极遁世,有不少阿谀奉承的唱和诗和直接宣扬佛理的作品。
根据傅正明的分析,特翁虽然像王维一样,也有“中年颇好道,晚家南山陲”的一面,但他始终不是那个“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的人。特翁手上的“灼热的石头”,在晚期的诗歌中仍然温热。
笔者认为,特翁与王维的根本区别就在于,这位北欧诗人的灵魂更为广袤深邃。作为一位心理学家,一位富于启蒙思想的哲人,他把世界视为一个谜团,立志要“感受它,破译它”。他的诗歌中包含了一些人生重大命题,例如死亡、历史和回忆。
有瑞典评论家称特翁为一个“缓慢变化中的宇宙”。这个宇宙就像他诗中的参天橡树,“面对九月大海墨绿的要塞/ 伸出宏阔的花冠”。他将在生活中观察到的万事万物,例如日月星辰、风雨天地、动物植物,以哲思溶化凝练成钻石般精美的诗歌。
◎ 他的植物园有奥斯维辛焚尸炉的残砖
获知我们是来自中国1989那场血与火的悲剧之后逃出来的流亡者,莫妮卡和特翁深表理解与同情。我告诉他们,特翁最让我感动的一首诗是《关于历史》。在那首诗里,特翁描写阴暗的大楼只有一扇窗户亮着——人们看见德雷福斯的面孔。我说,你的那首诗描绘的也是我们的历史、我们的命运。
我问他们是否知道,特翁在中国读者中最为人所知的一首诗是《黑色的山》。这首诗在瑞典读者中并不是特别令人注目的,为什么会在八十年代吸引中国读者呢?
“巴士拐了又一个急弯,挣脱了阴冷的山影
车头向着太阳呼啸而上
我们拥挤在车内。独裁者的画像被扔在
皱巴巴的报纸里。”
只有我们这些走过八十年代的中国人,才能体会当年阅读此诗时所感受的兴奋之情。那时我们正从黑山的阴影中走出来,把暴君的照片丢弃在废纸里,向着光明奔去。
我问莫妮卡,特翁本人及其诗歌是否具有政治性,莫妮卡的回答是肯定的。她说特翁整个家族都是关心政治的,在二战时期他们反对纳粹。在回忆录《记忆看着我》中,特翁谈到他青少年时代的“政治”本能是冲着战争和纳粹去的,他用文字表达了对瑞典亲德分子的反感和厌恶。特翁还曾到布拉格的犹太公墓拜谒亡灵。在一次访谈中,他强调说:“作为人,绝不能被遣送到一个永恒的奥斯维辛。”
傅正明在他专著的序诗中致特翁:“超现实的植物园围墙上/ 有奥斯维辛焚尸炉的残砖。”他认为,包括米沃什、辛波丝卡和特朗斯特罗默在内的一代欧洲战后诗人,常以无辜牺牲品的视角来回顾历史,观察现实。避免后奥斯维辛写诗的野蛮性,是他们写诗的警号和禁令。特翁的一本诗集题为《为生者和死者》,他为受难的生者和无辜的死者写作的诗歌,是一种精神救赎。
特翁用左手在傅正明的专著上缓慢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我们便告辞了。那位曾经在光芒四射的大海上盘旋的秃鹰,此时安静地蜷曲在客厅沙发里,挥挥左手,目送我们离去。我知道,这是第一次见面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因为我们不愿多打扰这位迟暮老人的安宁。
中国诗人杜甫曾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而这位瑞典诗人也吟诵道:“秃鹰收翅化为一颗星辰。”那么,在夜间星辰闪亮之际,我们会再次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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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香港《开放》杂志2014年四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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