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作中凤凰涅槃
——读齐家贞《黑墙里的幸存者》
(瑞典)茉莉
如果把文学作品比作食物,那么齐家贞的这部著作不会是高贵的豪华大餐,也不是那种软绵绵的可口的美味小吃,它是来自山坡带着苦涩味的野菜,是来自田野的粗犷而壮实的高粱、稻谷和玉米。这一类食物可能有点让人难以下嚥,但它却是中文作品中的健康食品。经过细细地咀嚼,中文读者会从这部书中获得对于当代中国历史及人生命运的真实认知,从而在精神上变得深刻、丰富而坚韧。
@ 个人历史是当代中国的一个缩影
《黑墙里的幸存者》是一部自传体的作品。作者齐家贞以绝对真诚的笔调,娓娓道出自己家族的两代人在中国专制制度下人生毁灭的故事。自传是人和自己的过去的对话,是对逝去的生命历程的自我回顾,它同时也蕴含人对生命意义的探究与追求。读这本自传,我们就走进了齐家贞的人生,和她一起品尝人生的酸甜苦辣,去凝视那一道道历史遗留下来的沧桑血迹。
这个故事一开始,就把人带到中国的一个荒诞的特殊时期。那是一九七零年六月上旬,一个春夏交接的凉爽的清晨。当时中国的政治领袖们为了所谓的“备战”,把四川省第二监狱一两百多号女犯和就业队的女就业员,从重庆清扫到农村。齐家贞细緻地描绘了女犯被押送带外地的情景。那些被被剥夺了一切自由的女人,甚至失去了按时大小便的权利,有些人不得不把粪尿拉撒在身上。最后是一幅奇特的景象:在全副武装的男性军警的监视下,公路边的草丛裡,露出“两百个白翻翻的屁股”,“汇合出震天的喧声”。
齐家贞,一位天资聪颖好学,立誓要成为中国的“居里夫人”的阳光女孩,为何在她二十岁的如花年华,陷入如此痛苦的十年牢狱之灾?她所有的罪状,只不过是想要出国求学,因此被人告密陷害,被判重刑十三年。在谈到自己被毁灭的美好家庭,齐家贞痛切地说:“18岁我高中毕业,卖自己的血、卖母亲的浪琴表,两次去广州寻找‘叛国投敌’门路;我毁了父母,毁了四个弟弟,毁了同学朋友,也毁了我自己,包括十年劳改后我的爱情婚姻。”
而齐家贞的父亲齐尊周,一位曾留学美国的铁路高级管理人才,为了建设中国铁路回到家乡,却因为莫须有的罪名两次陷狱,共拘禁、劳改二十三年,直到晚年才走出监狱重获自由。齐家贞的母亲,在严酷的时代长久地守望她监狱裡的丈夫和女儿,守望她被人们歧视被社会排斥的四个儿子之后,终于垮掉了,没能等到家庭团聚的一天。
笔者作为中国的前政治犯,深知齐家贞这令人悲痛欲绝的家族故事不是孤立的案例,而是中国共产党统治下很多家庭的共同命运。齐家贞所叙述的那一段政治迫害史,是当代中国的一个缩影。直到今天,中国还有大批的政治犯在经历相同的苦难。因此,当齐家贞真实地叙说了自己家族的生平,她已经充当了那些与她同命运的、发不出声音的被压迫者的代言人,已经身不由己地为社会代言了。
@ 本色作家文字自然天成
尽管内容如此沉重,但齐家贞的作品却能让人一口气读下去。这要归功于她天生的语言才能和生动描述事物的能力。
齐家贞可以归为本色作家一类。这类作家的写作特点是“我手写我心”,写自己所思所想,语言自然天成,毫不凋琢,富有生活趣味。对于齐家贞来说,一些有地方色彩的民间谚语、精彩并富有哲理的比喻,几乎是信手拈来,给作品增添了可读性。
澳洲艺术家老乐在为该书作序时,忍不住要摘录书中一些妙不可言的表达。例如,“人的头脑是两根铁轨,我的思维是铁轨以外的荒野,无规矩可循。”“好像风也参与了告密,干部的消息非常灵通。”“在中国,人比竹笋还要便宜。”
只有来自社会底层,有着丰富的生活积累的人,才能用如此奇妙的比喻去描绘那暗无天日的生活。正因为如此,她的作品毫不枯燥。作为读者的我们比较容易进入她所描述的生活,和她一起体验内心的挣扎与煎熬,一起面对个人与社会现实的尖锐冲突。理解她的迷惘、愤怒和焦虑。她的非正常生活,她在时代重轭下的喘息,才能如此地感动我们。
2014年12月齐家贞在台北开新书发布会
@ 在爱情里寻找温暖灵魂的火苗
齐家贞是相信爱情的。在此书中,她用了不少的篇幅,回忆她的父亲与母亲之间情深意笃相亲相爱的情景。虽然那对苦命夫妇被迫长久分离,至死没能团聚,但他们的真挚情爱感动了女儿,使女儿能够在备受摧残的冷酷人世中,仍然怀抱一星残留未熄的爱之向往,那种向往是温暖灵魂的一丝火苗。
监狱裡的爱情,也是齐家贞讴歌的内容。她说:“战争扼杀不了爱情,监狱也扼杀不了爱情。有土壤就有花朵,有男女就有爱情。”她回忆女大学生马丽清如何送一个红丝线编的同心结,向一位男右派大学生表达表达爱慕之意。他们如何千方百计私下幽会,却连手都来不及碰一下。齐家贞最欣赏的是厂部一位女干部爱上男犯余维礼的故事,这位女干部被批斗了四五十次,仍然不肯放弃她的爱情,最后被清洗出公安队伍。善于形容的齐家贞因此赞叹说:“爱和被爱都美丽得烈焰飞腾,监狱也无法遮挡她的光辉。”
然而齐家贞本人却不太幸运。在狱中,她被一个女犯热烈地爱上了。这辈子第一个疯狂追求她的,竟然是一个有丈夫有孩子的女人,这不免令齐家贞难堪。这个叫段淑贞的女人陷入同性爱情的深渊,她甚至在丈夫和孩子探监时拒绝与他们会见,在刑满释放的时候因为难捨难分而哭泣。这种扭曲变态的情爱带给齐家贞不少烦恼。
在齐家贞的另一部回忆录《红狗》里,齐家贞毫不隐讳地书写她对爱情的强烈渴望。她说:“从劳改队里走出来,内心里的一切,希望、美梦、前程、友谊......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点点私人情爱的渴求。连这一点点渴求也被捣毁了,那,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然而她的情路也如命途一样坎坷,出狱后与之结婚的丈夫是一个冷淡自私的人。直到离婚后,年近半百的她才在一间简陋的小黑屋里,与一位暗恋已久的有妇之夫偷偷结合,获得了梦想中的炽热情爱。但后来,他们不得不结束这一段不可能有结局的感情。
@ 在澳洲的阳光下她灿烂开放
如果把齐家贞本人比作植物,她应该是一种从石头缝隙里弯弯曲曲地挣扎爬出来的草。这种草生命力极强,它可以长久地忍受乾旱和匮乏,但只要给它一点雨露,一线阳光,它就立即灿烂开放。
澳大利亚毫不吝啬地把它的阳光洒向这位苦命的中国女人。 1987年8月,齐家贞离开中国,到澳大利亚就读英语初级班。澳大利亚湛蓝的天,雪白的云,碧绿的草,万紫千红的花,令齐家贞如在梦中。
《黑墙里的幸存者》一书到此嘎然而止,但在其他的一些文章裡,齐家贞都用一种无限感恩的心情,赞美澳洲把她“当作人”的社会制度,表达她对那块土地的热爱。一位高大的澳洲男人伊恩将个子娇小的她拥入他阔大温暖的怀抱裡,迟来的青春和爱情终于降临到齐家贞身上。
挣脱了那个陷害她的残忍体制,享受自由的齐家贞感叹自己“我太幸运,活着,活在澳洲,我有笔。” 她发誓要用自己的文笔来为历史作证。一本又一本,齐家贞书写她的家族辛酸的历史。她的这本《黑墙里的幸存者》犹如凤凰涅盘,从苦难的灰烬中浴火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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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香港《开放》杂志2015年一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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