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钱杨问题与肖雪慧商榷
茉莉 很高兴看到雪慧出面谈钱杨问题。以雪慧社会学家的理论水平,可以提高这个讨论的理性程度,带动一个更深入的思想探讨。 我一直很佩服雪慧,不仅是她的学问,还有她的骨气,道德与抗争精神。身在国内那样严峻的情况下,对任何人权遭到侵犯的案例,雪慧从来不沉默,从来都是以自己的专业理论知识发出声音,批判强权,维护弱势者。 雪慧正直勇敢而纯洁的知识分子责任感,是钱钟书,杨绛等人望尘莫及的。如果雪慧能够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楷模,那会是中国的幸事。但是当今中国的情况,你不犬儒不平庸,你就不会成为楷模与网红。雪慧的网文被封杀不知多少次。 当雪慧出来为钱杨说话,我的理解是,雪慧对那些不抗争的知识分子有一份宽容之心。但是,作为公共讨论,我还是要和雪慧探讨下面几个问题,希望能抛砖引玉。 一,关于钱杨是否成为了“社会偶像” 雪慧不认为钱、杨“成了全社会偶像”,说“下这种判断的,大概把自己目力所及看到的一些评论当成整个网络舆论。雪慧说自己很少看钱杨的书,觉得说他们已成为偶像是“缺乏根据的轻率判断”。 我想,要证明这一点,应该是不缺乏证据的。 六/ 四过去后二十几年,由于“思想退场学术登场”,钱钟书夫妇在中国如何大红特红,是有大量媒体文章数字,出版社关于钱杨书籍的销售数字,拍卖钱钟书手稿信件的价格,以及微信微博大量的关于钱杨温馨故事的鸡汤文章。这些可以找到的数字,都可以证明,在只有富豪影星被崇拜的庸俗社会里,也还有钱杨这样的文人被崇拜,他们已成为中国社会少有的文化偶像。 二,关于批评他人是否需要自己先做“道德反省” 雪慧说:“请在苛责他人之前反躬自问,先做道德反省。”我觉得,如果双方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相同,这话是对的。 但是,如果一方是“钱昆仑”,“杨网红”,他们的学术精英地位之崇高,进入部长楼圈子之高层,其话语权广大无边,甚至夫妇之间每一句亲昵玩笑,都是媒体热烈报道的内容,而另一方却是没多少人理睬的平头百姓,那么,这种自我道德反省是多余的,因为你不是什么人,没有人对你有那么高的要求。 在西方法制社会,人们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任意诽谤名流,如乱说他们有什么情人之类,或公然偷拍他们的照片拿去发表,但只要能证明他是名流,就不受法律惩罚。普通人的肖像权名流不太能享受。如果你诽谤一个普通人,发表偷拍的照片,那你就准备一大笔钱去赔偿吧。这看起来不公平,实际上是很公平的。 因此,我不认为批评者必须自己道德优秀,才能指责钱杨道德上的缺陷。关键是,批评者能不能举出合理的实在的证据。 三,关于钱杨的“消极自由|”问题 雪慧文中没有提到消极自由这个词,只是说:“自由主义”的人大概只有在限制政府权力这个问题上是共同的。除此之外,思想倾向、精神特质很复杂。”不过,其他有人在钱杨的讨论中提及消极自由。 我很怀疑钱杨与消极自由有什么关系,因为,自由主义如雪慧所说,“在限制政府权力这个问题上是共同的”,但钱杨从来不在乎限制政府权力,他们说自己和他人毫无关系,只要退缩到自己的小家庭里。称他们为自由主义者,恐怕连他们自己也会很不屑。 至于中国那些赞成“消极自由”的学者,我觉得没什么错。只是有一点要问他们:你有积极自由的权利吗?如果你争取到了积极自由的权利,再选择消极自由,这才是正常的。就如瑞典大选,很多人拿到选票不去参加,这是消极自由。但是,连选票都不给你,你能说自己不参加选举是消极自由吗? 这是我的几点不成熟的思考,请指教。 2016/05/29
附肖雪慧原文:
我的看法 2016-05-29 肖雪慧 我思我在
杨绛去世,引起很多争论。争论免不了牵涉她早已去世的丈夫钱钟书。我无意介入围绕二人的争论。但对一些帖子流露出来的独断和苛求有看法。 有人说,杨绛去世,网络上一片哀鸣。我看到的好几篇文章都称钱、杨“成了全社会偶像”,下这种判断的,大概把自己目力所及看到的一些评论当成整个网络舆论。提出“全民偶像”说,像是自己树立一个风车,然后拿风车当射击靶。
我不喜欢这种缺乏根据的轻率判断。但我要说的不是这。
今天在好些群看到署名“守鱼”的一篇“知识分子到底有没有原罪?” 这篇知识分子原罪说,给出一个“主流知识分子”的概念,却不加界定,可以随意解释。然而,文革前谁是主流知识分子?除了奉命写作的一帮人之外,知识分子在牛棚、监狱、在五七干校被改造,他们主流吗?文革后在打压下坚持艰难恢复常识、力求诚实研究做学问的,其中不少赢得社会认同,但他们主流吗?采取避世态度的钱杨夫妇,了解和阅读他们的,恐怕也只能在小众范围……。这种不加界定、伸缩性很大的“主流知识分子”,可以云山雾罩加诸于任何有点影响的知识分子身上,然后指其有“原罪”。这与毛视知识分子有原罪、需要改造的论调有多大差别?
在权力倾向于无限的地方,知识人要想过一种有尊严的、自律的生活,非常艰难,甚至要付出巨大代价。尤其当权力在整个社会制造出反智气氛、有知识就是原罪,知识分子随时会成为批斗打击对象、沦为贱民。喜欢苛责于人的不是很喜欢对人做道德判断吗?好,请在苛责他人之前反躬自问,先做道德反省:自己处在那样环境下,自己怎样选择?如果自己做不到而苛责于人,这很道德吗?进一步请思考:自己能做到,就有权对他人提要求吗?
我觉得,论事,尽可以放开;论人,要慎重。钱杨作品不在我兴趣范围,很少看,但对长期处在非常时代,又并未作恶的作家、学者,我愿意报以同情的理解。就钱杨夫妇来说,社会知名度高,在身后,人们有不同看法,甚至看法迥异,都正常,不同看法有交锋,也正常。但当批评变异为道德讨伐和个人攻击,就溢出正常批评范围了。对欣赏钱杨或为钱杨辩护的人作诛心之论,指控他们为钱杨辩护是“为自己的苟且辩护”……更不属于正常讨论。 有意思的是,苛责于人的,似乎很多都自诩自由主义者。十几年前,中国图书商报的肖自强先生对我作了一次以《从“主体性”到“公民社会”》为题的书面访谈,他提出的十几个问题中,其中一个是关于中国“自由主义”的。我当时表达的隐忧,现在更强烈。我把这则问答附在下面: 肖自强:在你看来,中国当前的“自由主义”有哪些特点?存在哪些根本性缺点?如何修正? 我:这个问题是不是隐含着当下中国自由主义已成一种主流倾向的判断?如果是的话,我以为这个判断有误。的确,自由主义者和反自由主义者都在使用这个术语,造成自由主义在现今中国很热闹的假象。但实际上自由主义在我国的处境很困难,至今夹缝求生,随时招致打击,这种状况恐怕还会继续相当长时间。我认为最重要原因在于:对个人权利的尊重是自由主义的基点。为此,自由主义反对任何力量对个人作无理限制,对极具扩张性和侵略性的政府权力尤其深具戒心,坚信只有对政府进行必要限制和有效监管,每个人的权利才有保障。仅仅这一点就很受忌恨和防范。而基于对个人自由的尊重,自由主义尊重不同的信仰和价值观多元并存,主张宽容。这其实使自由主义有相当平和的一面。但这种本质上平和宽容的主张却对所有试图统一思想、信仰,试图支配人的良知的体制和势力构成严重挑战。这也不能不遭防范。80年代以来,每次运动都以自由主义的或者有自由主义嫌疑的观念为靶子;近些年对思想舆论界的整肃,也是主要指向自由主义的。
至于中国当前“自由主义”的特点,这不好说。因为被归入“自由主义”的人大概只有在限制政府权力这个问题上是共同的。除此之外,思想倾向、精神特质很复杂。要说带根本性的问题,据我看来,是一部分应该说也真诚相信自己是自由主义者的人,行文、行事中透出的独断,在一些应该由当事者自己作选择的问题上有强加于人的倾向。独断性、强加于人其实是反自由主义的。依我看,尊重不同的信仰、价值观,尊重每个人自己作决定的权利,反对任何形式的独断和强迫,对自由主义来说,甚至比在政治上主张限权、经济上相信市场的力量更具根本性。 (注:该访谈以《从“主体性”到“公民社会”》为题发表于《中国图书商报》2004年10月15日“书评、学术”版。我记忆中,关于自由主义这部分被删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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