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與激情 ――我與胡平的相遇經過
王艾
一天,偶然網上瀏覽,發現有人寫到我與胡平的相遇經過,信筆所至、洋洋灑灑,卻顯然並不知情;不禁深感人心隔膜梗阻,決定略敘事情始尾,以明視聽。

一 我第一次見到胡平是在一九八零年初。當時,我是北師大中文系一年級學生,他是北大哲學系研究生。他與王軍濤等人正在北大舉行轟轟烈烈的競選活動,我們北師大學生積極前往參觀,我因此聽了幾場他的演講,印象深刻、倍受鼓舞。但他在台上,我在台下,彼此並不認識。後來我得知他當選,非常高興。那時候,國家正逢遇春天,萬物復甦、氣象一新;我自己也正年輕氣盛,對前途充滿憧憬,因而很快便將他忘記了。 二 第二次再見到胡平已是在紐約。正值“八九民運”爆發,紐約華人、留學生群情激昂、熱烈響應。我剛到紐約,立刻踴躍投身參加;天天前往聯合國前廣場。那裡橫幅高掛、旗幟飄舞,艾未未等人的絕食活動已經使之成為海外的天安門廣場。除了自己經常捐款,我也曾冒着滂沱大雨,與高玲玲(艾未未的姐姐)等人抱着紙箱,一邊參加遊行,一邊負責募款,並於遊行結束後蹲在唐人街孔子大廈旁的商店房檐下當眾點錢,將捐款悉數交給活動組織負責人。
一天晚上,一場大遊行結束,我們男男女女一行人頂着漆黑夜色,在民運人士郭城的率領下,將遊行使用過的旗幟標語扛進設在木邊區的《中國之春》編輯部。一位中年男子正面色嚴肅地坐在桌前檯燈下寫東西,看見我們大隊人馬喧譁闖入,並不驚訝,也不詢問,繼續埋頭寫作。郭城一邊指揮我們將東西放下,一邊高聲向那個中年男子招呼了一聲,我才知道他就是胡平。但我們一行人匆匆而進,又匆匆而出,我並沒有與胡平說話。 三 “六四”屠殺發生後,人人切齒銜恨、以淚洗面。吾爾開希抵達紐約之初,僑界在唐人街銀宮大酒樓里舉行盛大的歡迎宴會。當天晚上,酒樓燈火通明、門庭若市;餐桌上個個都揎拳擄肘、慷慨解囊。
然而,正像歷史上所有慘遭鎮壓的群眾運動一樣,形勢很快就又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人們的熱情突然冷卻了下來,開始嚴厲地指責學生們的過錯,報紙上大幅登出吾爾開希在波士頓用龍蝦請客的消息,民運組織內鬥以及貪污挪用捐款的傳聞突然甚囂塵上。英雄在驟然間變成了丑角,君子在驟然間變成了小人。這終於讓所有人都拿到了一個冷淡民運,忘卻屠殺,原諒政府,回歸自己以往正常生活的理由。一時間,唏噓嘆氣、悲觀灰心,是非難辨、自珍羽毛,成了朋友間談話的主調。
我也未能免俗,很快就脫離了民運圈子,甚至不再閱讀海外中文報紙,有意無意地將整個事件都逐漸淡忘了。 四 光陰荏苒,不知不覺到了一九九二年夏季。有一天,我的一位在哈佛大學讀文學博士的朋友來電話,說即將畢業回國,計劃周末來紐約玩幾天,要住在我處,並要我相陪。我欣然允諾。
那時侯,“六四”鎮壓的血腥氣味以及在人心中造成的震憾驚恐都已經過去。聯合國前廣場早已恢復整潔平靜,大隊中國人在紐約街頭淚流滿面、高呼口號的場面不復再現。中國政府重新控制住了局面,並以一種更強勢、更咄咄逼人的面目出現於國際舞台。 海外民運山頭林立,四分五裂,陷入低潮。我個人的生活則從初到美國的動盪轉為安定。我住在曼哈頓聯合廣場附近一幢大樓里,在四十六街一家女裝花布設計公司工作;在《中國青年報》上開有一個專欄,定期介紹美國生活。
我的這位朋友長期住在波士頓,第一次來紐約。她在報上讀到許多紐約街頭兇殺搶劫的消息(那時紐約的治安很不好),因此到紐約後非常緊張,走在街上都要緊緊拉住我的手。我與她商議觀光路線,自由女神、大都會博物館、現代藝術館、洛克菲勒中心。她很高興,但又告訴我,還要去看胡平,說他們在哈佛時認識,要我陪她去胡平家。
於是,一個上午,我帶着朋友從曼哈頓下地鐵換汽車,來到皇后區的胡平家。這是我第三次見胡平,也是我真正開始與他私人接觸。
五 胡平這時已經離異,獨自帶着兒子租住在WOODHEAVEN一座獨立房屋的二樓。他的房門前面是一條寬闊喧囂的高速公路,旁邊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墓地。屋內陳設樸素簡單。
我的朋友與胡平聊天敘舊。他們談論的那些哈佛人事我都既不熟悉,也不感興趣,便坐在一旁翻看雜誌;偶爾向胡平望去一眼,只覺得他看上去瘦弱憔悴、意氣消沉,與當年在北大禮堂講台上慷慨激昂、叱咤風雲的那個人很不相同。顯然,民運低潮與家庭變故對他影響頗深。
中午吃飯時,因我與朋友均疏於廚藝,胡平便動手做飯,做西紅柿雞蛋面。但他買的西紅柿很生,切得又很大塊,炒得半生半熟,雞蛋也很腥氣,一碗麵端上來,實在令人難以下咽。
吃過午飯,胡平邀我們去不遠處一座樹木蔥蘢的公園散步。
在公園裡,胡平一邊看他的兒子騎自行車,一邊繼續與我的朋友聊天。他們談中國,談海外民運。我漠不關心、充耳不聞,獨自欣賞樹木花草。三年過去了,我自認已經成熟務實,不想再狂熱輕信、關心政治;且相信中國的事情道路崎嶇漫長,非一時一事能夠解決。我也不願再與民運圈子有任何瓜葛。胡平的兒子騎着自行車沿草地轉來轉去,在陽光高樹下顯得十分孤單。下午,我們又回到胡平家,一起吃煮凍餃子。
黃昏時刻我與朋友告辭離去,胡平送我們至門口。暮色深沉,轟鳴嘈雜的馬路和那片巨大寂靜的墓地使他顯得孤孤零零,有一種令人揪心的淒涼與落寞。我與朋友邊走邊低聲議論,感慨世事多變、人生難測。我們談到胡平的婚姻。朋友說,如今怎麼會有人願意嫁給他,那豈不是自討苦吃?
第二天,我帶朋友繼續參觀紐約,玩得很高興,將前一天的事情全然拋置腦後。
六 但胡平卻開始給我打電話。我們當時並沒有共同語言,因此談話最初總是很尷尬。他總是邀請我去他家,我總是一再推脫;推脫不過便前往一次。在他家裡,總是聽他談論書籍。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我發現胡平內心深處依然激情燃燒、信念堅定。我也驚訝地發現他閱讀廣泛、博聞強記,與其說是一位民運領袖,毋寧說是一位優秀的學者。他的英文也非常好,能夠閱讀許多艱深晦澀的英文政治哲學原著。《狂熱分子》那時還沒有中文翻譯,但他向我力薦此書。我拿回去細讀,果然是字字珠璣、行行真理;欣賞之餘不禁更對胡平刮目相看、敬意頓生。
我們開始比較頻繁地交往,我也開始更仔細地觀察他。我們的談話內容漸漸地從書籍轉移到了現實。儘管心中對民運圈子整體依然雲深霧濃、充滿疑問,我卻發現胡平很有特點。他的思想深刻犀利、邏輯嚴謹。他從不輕易使用一個現成的話語,對所有問題都喜歡仔細分析之後,方下結論。他的政治立場明確堅定,卻態度溫和理性,很少反抗者身上通常都會具有的那種激烈、偏狹、仇恨和攻擊性的缺陷。
逐漸地,我也開始明白,與“六四”鎮壓後人們發生的陡然轉變一樣,我心中的冷漠只是緣自失望。它很普通正常,是熾熱希望被殘酷碾滅後的必然結果;猶如急遽降臨的嚴寒使湖面驟然結起厚冰,在歷史上頻頻發生、屢見不鮮。它並不真實;經不起細緻的分析。而且,它一定會過去。 七 一天中午,我坐在沙發上靜靜聽胡平說話,他坐在對面的一把椅子上。突然間,我意識到,眼前的這個男人正是我多年前夢寐以求的那種人。他所追求的理想,他獻身奮鬥的目標,都是我自己過去曾經熱血沸騰、激情嚮往的。
記得那天從胡平家出來,我雙腿沉重、腳步踉蹌,仿佛陷入了一種被猛然撕裂、失去方向了的暈眩和恍惚中。 八 我的理智告訴我:雖然毋需繼續失望,雖然胡平很出色,我仍然不必再卷進魚龍混雜、風浪險惡的海外政治流亡圈子;也不必總是將目光集中在那些悲慘痛苦的事情上。無論如何,中國的事情確實太複雜,中國的人口確實太多。而且那也只是一部分中國人的痛苦,還有許多中國人都生活得很快樂而幸福。更何況人生短暫、稍縱即逝,我已經不再年輕;充當反抗者的代價太大。我應當接受現實。在曼哈頓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聯合廣場明媚的陽光下,我應當將那些血淋淋的畫面忘卻,將年輕時的夢想付諸雲煙,專心當前的生活。
可是,不知不覺地,不可遏止地,我的心卻越來越被胡平以及他所從事的事業吸引。那一直被刻意壓藏在心底深處的對惡的憤怒,對正義的渴求,對被壓迫者的同情,都又漸漸地變得越來越鮮明;那愚公移山、精衛填海,不能將世界拱手相讓的念頭也變得越來越強烈。與此同時,我也越來越對眼前這個瘦弱憔悴的男人,那個孤單的男孩,感到了一種愛和責任。
後來,我們便結婚了。
2012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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