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月19日,星期五
一鸣:今天你就要跟随你所在的机组VAW-112,登上斯坦尼斯号航空母舰,在参军不到四年的时间里,第二次奔赴波斯湾战场,去完成一个既英勇又无奈的使命。这会儿是加利福尼亚州早上五点多钟,我想打电话再一次跟你道别,可是又想让你再多睡一会儿, 哪怕多睡几分钟也好。你的性格我知道,说不定早就爬起来收拾好了行装等待出发呢。你从来都是太在乎长官的指令。
无论如何出海是我万分担心的。朋友们问,儿子去伊拉克战场我担心不担心,我说“不担心。他在船上,不在陆地,没有危险。” 而我心里清楚船上的危险作业。在海上大半年的日子辛苦乏味,你又是上夜班。不知你是否配好了眼镜,脚上的小手术是否痊愈、行李带得够不够?不知道军队招不招志愿者,为了每天能看到你,我可以天天在你的附近做义工,那样心里多踏实!
可我多次劝说自己,出海和参战的艰苦生活能够丰富一鸣的人生阅历,从长远看是“投资”。如果你大半生在我的身边过着每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不论在中国在美国,你都难以建立起一个男子汉的自信心。我唠唠叨叨替你决定很多事,你也不会高兴。而今天,你有机会去参与许多年轻人或不愿意或没机会做的事,欣然接受且没有半点怨言,让我为你有这样的健康心态而深感安慰。我为你的勇气而骄傲,也为你能有这样锻炼意志和筋骨的机会而庆幸。
妈妈经过几十年的生活磨练算是很“钢”的女人了,但只要想起你就会泪如泉涌。我的眼泪里有对我在这个世上唯一儿子的爱、愧疚、担忧、信任、期望和祝福。
爱你的妈妈
美国东岸 上午9:14 ]
放下日记本我就打电话给一鸣,他说已经在前往圣地亚哥航母的车上了。眼镜已经配好,脚伤好了,带了四件行李。我问他激动不激动,他说有点;我问他害怕不害怕,他说一点也不;我问他身边有没有可谈话的朋友,他说有。
在2005年1月17日~6月29日、2007年1月19日~8月27日这段日子里,我每天早上睁开眼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他,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向上帝祈祷儿子的平安:愿在天之父保佑我的儿子一鸣,让他早日结束美国海军在伊拉克的战斗任务,跟随他所在的卡尔文森号/斯坦尼斯号航母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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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10月,在中国兰州还没有开始供暖气的日子里,我抱着刚刚出生的一鸣,希望我的体温能够温暖他。而自己冻得冰凉的手,反倒从出生五斤六两体重的儿子那儿得到了温暖。从那时起我们就在精神上相依为命。
一鸣几个月的时候不会像其他孩子一样伸手抓东西,一岁的时候不会翻身,七岁的时候不会从一数到十,上学以后与同年龄的孩子智商上相差甚远,老师向我提出送他去特殊教育学校。我跟当时的教务长说,希望学校能让我的儿子有个同正常孩子接触的环境,这比文化课学习本身重要得多。书本上的东西能学多少算多少,但是同弱智的孩子在一起,他肯定向越发弱势发展。我能保证一鸣上课不捣乱,不会影响其他同学的学习。后来我同带班的各任教师相处得不错,也没有人再提起让他转到特殊教育去的事了。
由于我们家住在中科院兰州分院的大院里,学校是分院的学校,同学也都是邻居。尽管一鸣对学校和班里的活动“守口如瓶”,班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我没有几件不知道的。他的同学们自然成为了我的“传话筒”,连今天老师表扬批评谁、每天的语文算术作业是哪页到哪页、第二天有什么考试测验等消息都由不同的孩子们报来给我听。我们家住在一楼,还有一些事是从路过我们家窗前孩子们的议论中听到的。一鸣刚上学那几天,下课后跟着人群跑出去,可是上课的铃声响了以后他一个人还在操场上玩儿,老师只好派同学去把他叫回来。就算他听见老师说课间休息十分钟,也不会有十分钟到底多长的概念。他还奇怪怎么操场上一会儿就没别的孩子玩儿了呢。
算术老师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严肃地让我看一鸣被批了所有红X的答案。看过片刻我大笑起来,令老师不解。回到家里,一鸣的爸爸看了那些红叉子,抬手扇了他一个耳光。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 不能指望别人来插手一鸣的教育,还是自己承担吧。15+4=55; 64+3=94,不就是把个位数对到十位数上去了嘛。我还为他终于掌握了十以内加法而高兴呢!
从此每到期末停课复习,我都得到老师们的特批,让一鸣二十多天不上学,跟我在家“复习”直到参加期末考试。一些孩子很羡慕一鸣不用上学的运气,要是他们知道我让一鸣每天在家只学习一两个小时,其它时间都在玩儿,提前进入了“假期”,说不定得找学校抗议去呢。
我让一鸣先在家里玩儿玩具(出去玩儿怕碰上同学,他们可能会向老师汇报),我在一旁花几个小时把他的各门功课归纳一个复习提纲,一鸣花两三个小时的功夫就可以背下来。老师教了一个学期的“糊涂账”,我们俩用几个小时整理清晰,然后去参加考试。60分和100分在我眼里没区别,不留级是我的目标。而留级对这样的孩子百害无一利,不仅不能提高他的学习能力,还极大伤害孩子的自尊心。我无力左右教育制度的设计者制定更加人性化的方针,无法控制课堂里搞不懂教育根本所在的任课教师,唯一能做的就是得帮儿子避免留级的灾难临头。明确了如此“大政方针", 在学习成绩上我们彻底地摆脱了其他家长和孩子都不能摆脱的竞技场上的拼搏,把高分的殊荣永远地留给善于考高分,又情愿为了考高分而废寝忘食的学生和家长。我们能够深处低势而如此潇洒,一鸣长大后真该为此感谢我。
一鸣十四岁到了美国,学校根本不问他在中国读到几年级,每年期末考多少分。十四岁的孩子该上九年级(高中一年级),所以一鸣从九年级上起就是了。我在中国可以很顺利地沿着被世俗接纳的轨道,完成在大学里晋升教授一类的混饭之道,但是却无法摆脱孩子在升学路上已经和未来将要遇到的种种煎熬。来到美国之后儿子第一天放学愉悦归来,从那天起我便觉得自己解放了!
在这块土地,只要你不懒惰就有饭吃。你不擅长在教室里学习,可以换个地方学习,不必“一条路跑到黑 ”, 非上大学不可。按照当时的情况看,如果逼迫一鸣走学术之路,就是逼他误入歧途。让他将来在大公司、研究所受煎熬,就等于在摧残他的生命,那将是一个家长犯下的不可饶恕的错误。
二OO三年七月,儿子经过美国海军在芝加哥训练基地两个多月高强度的训练,通过包括在烈日下数十英里的长跑、在氧气不足的状态下省氧呼吸、游泳潜水等考试,正式加入美国海军。2005年和2007年先后两次随他所在的飞行机组在卡尔文森号、史斯坦尼斯号航空母舰上工作十四个月,完成了在波斯湾的战斗任务,平安归来。
由于他在飞行队的突出表现,数次被评为年度和季度的标兵。他曾为预警飞机导航的训练队长,还在波斯湾上受到舰上第一号人物的接见,开了十五分钟的航空母舰。当我亲眼看见他的飞行机组601号飞机上写着他的名字Zheng和出生地中国兰州( Lanzhou, China) 时,简直不敢相信,那个小时候连儿童游乐场的转椅都不敢坐的孩胆小鬼,那个天天带着泪痕受尽同学欺负、在学校里从来没有资格参加运动会的孩子,今天却在美国海军这个男人堆里找到了如此的自信。他善良和宽容的天性、对人对事的细心和耐心、他的自尊心和责任心,给他在军队的工作打下了必备的基础。从小他跟着我在自由市场买东西,每个手指上挂满采购的塑料袋,说:男人在,不能让妈妈提东西;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只要数量有限,他一定先让妈妈吃;我的粗心使得他从小就为我操心, 不断地提醒我煤气阀门是否关好,火炉上的锅是不是该加水了等等;怕我找那些欺负他的孩子算账,一鸣从不说出他们的名字;上初中时他每天替班上一个患小儿麻痹症的同学背书包,把他送到家门口;当其他孩子午休时,一鸣却推着老年痴呆的爷爷在师大的校园里晒太阳;美国高中全校只有他一个人拿下四年从未请假、迟到和旷课的全勤奖。这些事在许多人眼里算不了什么,但是通过这些小事培养起来的习惯、毅力和品格,却“颁发”了他今天在军队这种纪律严明岗位上工作的“合格证”。
中国独生子唯一的优惠是不当兵,想不到儿子来到美国,那唯一的优惠也放弃了。他在中国学校里学习成绩排名在后,来到美国却笨鸟先飞,成年后是同学中最先实现经济独立的孩子。
参军奔赴新兵训练营那天,我送他到门口时心里对他说:“妈妈的家永远是你的家。如果觉得太苦,就回来吧。” 可是嘴上却说:“一鸣,迈出这个门槛,可就不能退回来了。这里不再是你的家了,你的家在部队。”三个月之后我去芝加哥训练基地参加他的毕业典礼。一鸣告诉我训练太苦时他曾一度想放弃,但是想到妈妈说过没有退路的话,就只能咬牙坚持,终于通过了各项考试。当我看到他激动地叙述那段艰苦的训练,告诉我‘I made it!’ 说参军是他有生以来自己做的最对的决定时,我多么为他高兴!多少年的期盼,一个孩子终于用自己的努力,向自己和母亲宣告:我已经告别了"昨天",我独立了!
现在一鸣用美国军队的福利(学费和生活费)在大学里修汽车工程专业。如今他不仅没有“留级”的担忧,还成为课堂上同教师互动的最积极的学生, 成为一个全A生(straight A)。他的今天得益于八年的军队技术训练,得益于在一个自尊心不受伤害的成长环境中成长的努力。
儿子离开家八年的日日夜夜,我每天都想知道他在军队做什么、怎样生活。现在他把和海攀合作的一本书《我在美国航母上的8年》放在我的面前,让我补上了这一课。
作为一个中国母亲,不管孩子怎样成长,我总是不能彻底放心和放手。无论如何他是我永远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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