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对尊重知识分子
1.引子
好歹,我也是一介知识分子。无论高级低级,也无论大小。在知识分子的立场上,却说“反对尊重知识分子”,这种胳膊肘往外拐的话,肯定让知识分子们,不爽。
我是不想讨社会喜欢的,也不会讨知识分子的喜欢。我有我的逻辑。我的逻辑,牢不可破。
说的远点儿。
79年夏天去县城,考高中。我和父亲,住在县造纸厂的一间大房子里——同村的农民老大,在造纸厂搞副业(打工,是80年代之后的说法。打工,是个人行为;搞副业,是集体活动,以生产队为单位)——我们就和农民老大,睡在一个大通铺上。晚上,洗完脚,却没有擦脚毛巾。
我说:爸爸,怎么擦脚啊?。
老爸说:就用擦脸毛巾!
以前认为,手上脚下,一定是手比脚高贵。如此看来,手脚均是身体的一部分,无分贵贱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一个细胞,不是鲜血凝成的呢?何来高低之别呢。之后,我坚定了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是同等高贵的信念,至今不渝。
2.逻辑
尊重知识分子的提法,有两个思想根源。其一,是我们的传统。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十年寒窗无人知一朝金榜天下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等等。想想《儒林外史》里的范进,中举前后,所发生的“革命性变化”,也可知道,在古代中国,有多么深厚的尊重知识分子的优良传统。
其二,是马克思学说。马克思说:复杂劳动是简单劳动的倍加。倍加多少,没说。什么是复杂劳动?什么是简单劳动?也没说。但我们理解为,脑力劳动是复杂的,体力劳动是简单的。脑力劳动比体力劳动效率高,所以,脑力劳动者就该受尊重。小平也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知识分子是科学技术的主力军,是科技创新的主要承担者。知识分子的地位,再一次“水涨船高”。
如此说来,尊重知识分子,好像天经地义、无可置疑。可事实上,这种“理论”,滑稽和幼稚之极。
手,是每个人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脚,也是;大脑,也是。人的每一个器官,都是自然进化之杰作。之于任何一个人,都具有同等重要的作用和价值。手、脚和人的大脑,并不因为分工之差异,而有高下之分。既然手脚和大脑,没有高下之分,凭什么靠大脑吃饭的人,就应该得到尊重;靠双手吃饭的人,就在另册呢?或者说,受到的尊重就少一些呢。一个尊敬多,一个尊敬少,难道不是歧视吗?
手脚和大脑同等重要,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者,尊重的程度却有等差,这符合逻辑吗?此其一。
进一步,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能分得开吗?
倒杯水,简单吧,低级吧,体力劳动吧。这么一个“简单”劳动,有多少人类最高级、最精微、最复杂的智力活动呢?1948年,控制论奠基人、美国科学家在《控制论:或关于在动物和机器中控制和通讯的科学》中指出:人的行为,是以信息传递为基础的负反馈系统。任何一个貌似简单的活动,都有基本一致和复杂的信息采集、传递、处理和控制过程。
一手举杯,一手提壶,开水飞流直下。但小心:1,不要烫了手;2,满了,要停下来;3,杯子要拿稳,不能打翻了,也不能掉地下。如何做到呢?要测量位置和距离,以保证水流正好落入杯子中央;要计算流量和杯子的容量,以保证水流中断的时候,杯子恰好满了;要感觉和估计水流对杯子的冲击,并随时调整,以保证杯子既不左倾,也不右倾。
如果,还不明白,不妨这样。造一个机器人,让机器人倒一杯水,和人完全一样。看看,结果如何?果如此,所有人都会惊叹不已,都会认为这是高科技。人,乃天赋灵秀。任何一种体力劳动,都蕴含着极为繁复、即使最高性能的计算机,也难以模仿的智力活动。人类的每一小步,都是自然界数亿年进化成果之展现。离开了人的高超智商,人,只能是一具具僵尸。
种地的、盖房子的,搬砖的、和泥的、绑钢筋的,是体力劳动者。舞蹈家呢?“体育健儿”呢?乒乓球羽毛球足球篮球排球呢?弹钢琴的朗朗呢?是什么?是体力劳动者?不是。是脑力劳动者?他们不都是在“动手动脚”吗?
从来不存在什么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之分,也不存在什么脑力劳动者和体力劳动者之别。即使在“最简单”的体力劳动中,也隐含着最高级的智力行为。从事“最简单”体力劳动的人,与最尖端的科学家之间,其差异细微到可以忽略。换言之,把人分成体力和脑力劳动者,本来就是一种武断和无知。这样做,古代尚可原谅,今天则实属可笑和难以理喻。
既然,不存在什么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之别;既然,每一个人的每一种行为,都有大量复杂的知识活动;既然,每一个人,都是动物界的“知识分子”。人人如此,人人平等;尊重知识分子,岂不是多此一举;尊重知识分子,从何谈起啊?
3.历史
任何一个人,都值得尊重,只要他做了有益于人民的事情,只要他是全心全意为人民、为人民的利益服务的。例如张思德,他是一个普通战士,是在南泥湾烧木炭的。但是,他是崇高的,是值得尊重的;他的死,重于泰山。
“尊重知识分子”,也行。可我们要问,历史上,中国的知识分子,作出了值得人们尊重的事迹了吗?要是有,就值得尊敬;要是没有,尊重从何说起啊。
古代中国,有世界性影响的,不外“四大发明”。火药、指南针、造纸术和活字印刷术,这四项,哪一项是知识分子的贡献?没有。蔡伦,是东汉宫里的太监;毕昇,是刻字工人。火药、指南针,没有具体的发明者,是历代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但,可以肯定,绝不是“知识分子”所为。因为,中国的“知识分子”,以读“圣贤书”为上,“动口不动手”。在他们看来,“动手”是低贱的、没有品位的,也是没有技术含量的。
别说体力活了,就是画画这种高雅的艺术活动,在中国知识分子看来,也不过是“匠人”。到了宋朝,宋徽宗爱画画,对画家的歧视,才略有改观。但,骨子里,文人们是瞧不起只会画、不懂“经书”的画家的。为此,画分两类:一类是文人画,一类是匠人画。匠人画,再怎么好,也低人一等,不登大雅之堂。这就是所谓的“匠气” 。
古代“知识分子”的正途,是科举和入仕,其余的,都是“旁门左道”,难成主流。这些“主流知识分子”的主要工作是贪污和行贿,争权与夺利,上奏与告密,谄媚和邀宠,和儒家所标榜的“修齐治平”之政治理想,毫无关系。他们的业余生活,却丰富多彩。坐禅、敬神、焚香、念经,吟诗、作画、叙事、闲谈,
郊游、会友、游山、玩水,品茗、赏花、听风、看雪,抚琴、临帖、登高、望远,考据、索引、激辩、杜撰,泛舟、访古、对弈、雅集。
每一件都是风雅韵事,可是,没有一件有益于他人、有益于人民、有益于社会,全是“文人雅士”之自娱自乐和自我陶醉。流芳至今的兰亭盛会,不过是,几个无所事事的文人,围着一个洗手池。洗手池如九曲黄河,曲水漫流,水上,放个酒杯。酒杯流到谁跟前,停下来,谁就罚酒赋诗。
这种无聊小儿游戏,居然传颂至今,令人神迷。在我看来,除了王羲之的《兰亭序》可看,所谓雅集,纯属矫情。
一个社会,有几个这样的“花花公子”,并非坏事。可怕的是,整个社会以此为风尚。传统中国,正是如此。“知识分子”经由科举,居于社会的权力和经济中心,他们的价值观与行为方式,遂成为全社会之基准。坐而论,头头是道;起而行,一事无成。空谈大道,蔑视“小技”;妄言道义,鄙薄实利;尚古非今,不务实际;自我陶醉,众叛亲离。
也许,有个别古代“知识分子”,不这样,如王阳明。但作为一个阶层,历史上的知识分子,大都如此,像《儒林外史》里的各位一样。
对这样的“知识分子”,我尊敬不起来。不仅不会尊敬,反倒只有鄙视。
4.事实
我不主张“尊重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也没啥可尊敬的。可是,不管是历史上,还是在现实当中,“知识分子”都是中国社会的“人上人”。经济地位不论,至少,其社会地位是居高不下的。“臭老九”,只是一个反常的、短暂的历史时期,不成气候。
“尊重知识分子”,给中国社会带来的影响,是好是坏呢?以下几点,不可不察也。
其一,轻视所有直接创造物质财富的体力劳动和体力劳动者。孔夫子是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物,并以此为荣。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
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而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孔子的一个学生樊迟,向孔子请教如何种庄稼。孔子说:“我不如老农。”樊迟又请教如何种菜。孔子说:“我不如菜农。”
樊迟退出去了,孔子说:“樊迟真是小人啊。在上位者只要重视礼,老百姓就不敢不敬畏;在上位者只要重视义,老百姓就不敢不服从;在上位的人只要重视信,老百姓就不敢不用真心实情来对待你。做到这样,四面八方的老百姓,就会背着自己的孩子、带着自己老婆的来投奔,哪儿用得着自己种庄稼呢。”
“孔圣人”看来,像他这样的人,是在“上”的,“民”在最下层。“民”必须种地,而在上的人,只需高举“礼”,来获得并维持民的尊敬,是不必亲自劳作的。反之,要是亲自劳作,就失了身份成“小人”了。
不能不说“圣人”的力量,是无穷的。孔子之后,凡是有身份的人,是绝不会干体力活儿;干体力活儿的,不是下人、太监、宫女,就是草民。
以中国、俄罗斯最有作为的政治家为例。康熙十分好学,但,仅限于动脑和动口。有人说,康熙学贯中西,是当时中国最有学问的人。也许是真的。可是,他的知识,只用于炫耀,以证明他是“先进文化”的代表者,证明他当皇帝理所当然。
康熙没有做过任何实际劳作。每年春季祭天,做一下礼仪性示范,告诫人民要“以农为本”。真的下地干活儿,是没有的。
与康熙同时的彼得大帝,就不一样了。他隐姓埋名,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帝王身份,“留学”欧洲。彼得大帝自称下士,身高两米多的下士,和工匠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汗流满面地干活。凿木头、造军舰、学驾船,他的手艺样样出色,被师傅和工友们推荐为“优秀工匠”。
换言之,康熙是以帝王身份学习西方的,归根结底,他瞧不起西方。他醉心的是古老的中国文化,是“治大国若烹小鲜”的儒家之道。“形而上之为道,形而下之为器”——直接的实践活动,总是处于低下的位置。彼得大帝则不一样,他是以“工匠”身份,融入西方,学习西方的。他对体力劳动,充满乐趣;对实用技术,有疯狂的热情,办公室里有木匠、石匠、铁匠的全套工具,一生精通十二种手艺。在一次接见海外归来的留学生时,彼得伸出右手说:“你看,老弟,我是沙皇,但我手掌上有老茧,这些都是为了给你们示范。”
上行下效,“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看不起体力劳动,民间变本加厉。迄今,大学生依然以进车间为耻,以坐办公室为荣。俄罗斯的情况,就不一样了。在他们看来,凡是创造社会财富的劳动,都是光荣的。反之,夸夸其谈,并无实效的社会活动,才是可耻的。
其二,理论和实践之断裂。实践,是一切理论的起点,也是其最后的终点。所有理论,无论其多么玄妙和高深,都要接受实践的终极检验。没有实践检验,理论只能是一种愿望和假设;不以实践检验结果为唯一标准,会带来两种截然相反的状况:其一,因循守旧;其二,“创新”如潮。历史上,我们属于前者,两千年一贯,原地踏步;今天,我们属于后者,花样翻新,全是表面文章。
也有检验结果很糟糕,却死不认账的。《论语》,就有一段。
子曰:“回,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
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
孔子被困,对自己的“道”也没了信心。于是说:“颜回,诗经上说,‘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却徘徊在旷野中’,我们的“道”,是不是不对路啊?不然,怎么会沦落到这种田地呢?”
颜回说:“不是我们的‘道’,不好;而是,我们的‘道’太大了,全天下都容不下。然而,我们还是要尽力推行我们的“道”,不容于天下不是我们的错,不容于天下,正说明我们是真君子。没有‘道’,没有发现治国安邦之‘道’,是我们的羞愧;现在,‘道’已经摆在这里了,当权者不用,就是当权者的羞愧了。不容于天下,正说明我们是真君子。”
颜回的话,看似有理,也着实打动了孔夫子。其实不然。
“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既然如此,何不找一个“小”道,来试试呢?孔夫子,就是一个鞋匠。做了鞋,太大了,不检讨自己的手艺,却说顾客的脚太小了。这种辩解,亏颜回想得出来。
其三,“尊重知识分子“的提法,带来了社会阶层之间的隔膜和割裂,不利于社会和谐,也和“人人平等”的普世价值相违背。分工有差异,人人皆平等。每一个社会成员,都以自己的贡献,获得各自的经济利益和尊重。“知识分子”,如此;体力劳动者,也是如此。何来厚此非彼,何来“尊重知识分子”一说啊。体力劳动者,难道不该尊重?难道不该享有同样的尊重。
欧美,没这种“理论”;日本,也没有。美国的门卫,可以理直气壮地和总统叫板;日本企业的董事长,和打扫卫生的员工,一起喝酒聊天。在中国,根本不可能。中国社会的阶层之间,有着难以弥合的隔膜和割裂,互不信任,互不尊重。“知识分子”,看不起工人、农民和一切体力劳动者;反之,劳动者也以他们特有的方式,表达他们对“知识分子”的“尊重”。
一个和谐的社会,必然是人人受到同等尊重的社会;所以,“尊重知识分子”的提法,不利于社会和谐,它只会增加社会各个阶层之间的隔膜和断裂。
5.尾声
不要忘了,“臭老九”怎么来的;也不要忘记,“尊重知识分子”,是怎么来的——它们是当权者加在知识阶层身上的。换言之,“尊重知识分子”的提法,并不是知识分子赢得的。具有“独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的知识分子,应该引以为耻,而不是引以为傲。
要赢得社会的尊重,要靠我们自己——我们不受“嗟来之食”。
2011年3月21日星期一,22:00
米本宅,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