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3月2日,是父亲的忌日,父亲去世已整整14个年头了。父亲一表人才,聪明好学,博古通今,但一生坎坷。他曾经是电讯工程师,后来是上海制药业的实业家,创办了三家制药厂。五八年打成右派。后来,我母亲和父亲离了婚,远走他乡。
回忆起父亲的事太多, 其中之一,就是他的住好房子的情结。 父亲毕业于上海大同大学。新中国长大的人不熟悉大同大学。我查了百度,比较全面地了解到,大同大学是民国时期上海十分有名的私立大学,尤以理工著称,有“北南开,南大同”
之美誉。为中国培养了很多老一辈的科学家,其中有不少是中国科学院的院士。1952年,全国高校调整,大同大学的理科并入复旦大学,工科并入交通大学,文科等并入华东师范大学,从此,大同大学不复存在。我父亲学的是电讯,毕业后去中国海关工作。作为一名无线电工程师,父亲被派驻厦门鼓浪屿,负责中国海关的电台发射和接收在技术方面的工作。父亲有一位姓黄的华侨朋友,在鼓浪屿有一处别墅,叫“观海别墅”,当时正值空关着。我父亲带着家属来到鼓浪屿,正需要租房,父亲的朋友就很便宜地租给了我父亲。 小时候经常听到父亲讲起观海别墅那些陈年旧事:观海别墅是建造在海边的,每当海水涨潮时,打开窗户便可以钓鱼。观海别墅非常大,一楼的大厅可容纳百人的舞会。当年,高朋满座,钢琴声回荡,绅士小姐翩翩起舞。几十年后,父亲前妻的哥哥来我家,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每每提起当年的日子,双手做成弹钢琴的姿势,嘴里模仿着钢琴的声音,来一声:“柄卜郎!”。后来,我们背后给他起了个外号
,叫他“柄卜郎”。 后来,父亲离开了海关,带着前妻和孩子们回到了上海。父亲在鼓浪屿生活了十一年。 2011年,我和我先生去厦门大学。到了那里,我想看看那观海别墅究竟如何。找到了那里,却是重门深锁
。观海别墅已经成了国家重点保护建筑,无法进去。我们在别墅的四周拍了些照。我记下了地址:田尾路 17 号,菽庄公园,鼓浪屿。 父亲的第二住处是上海的茂名公寓,就在淮海路国泰电影院的背后。 说起这茂名公寓,它还有个小名叫“18 层楼”,因为它有18层楼高,当时的老上海都知道的。茂名公寓是 1934建造的,是房地产冒险家,英国籍犹太人沙逊的财产。我查了一下百度,得知茂名公寓建立时,中文名字叫峻岭公寓,英文名子叫 Grosvenor
House。 1949年后,人民政府接管,换了名字,改成茂名公寓。 我家住在茂名公寓的第三层楼,当年房租是每月200元人民币。百度有很多版本介绍这栋历史性的建筑。 听父亲说,“18 层楼”非常考究,厕所间里的洗手盆,洗澡盆和墙壁,全是黑色的大理石,就用今天的标准,五星级酒店也没有如此豪华富丽。父亲说,我家楼上的邻居,是中国莎氏比亚专家,复旦大学英语系教授,孙大雨先生。1957 年反右,他首当其冲,第一个打成右派,接着我父亲也打成右派,然后整栋楼里不是右派就是反革命。父亲说当时每天有人从“18 层楼”跳下来自杀,噹噹噹的救护车,从早到晚不停地在楼下穿梭嘶嚎。后来住在茂名公寓的房客被逐渐赶出去,就此关闭,内部整修后,成了国宾楼,专门接待各国来访的总统。现在的茂名公寓已属于锦江饭店的一部分,作为贵宾楼,内部租给常期居住上海的各国公司的办公人员。 2014 年的春节,我独自回上海,下塌于锦江饭店。漫步走到对面的茂名公寓,我对公寓的经理说,我家是原来这栋楼的房客,住在三楼,能不能让我进去看看当年的住舍。出乎我意料之外,这位经理完全相信我的话,连证件都没查看,笑容可掬,一口答应,满足了我的愿望。 时光倒流到那不堪回首的年代。打开房门,我急速奔向洗澡间,呈现在我眼前那黑色的大理石浴缸,证实了父亲生前讲述的。
就连那冲淋浴的玻璃门也没换,我能认出来,玻璃门上的图案是 Art Deco 。如果父亲在现场,他会有什么感想?感谢上海饭店管理人员,把历史性的建筑保养得如此完美! 从茂名公寓搬出来后,我们家住进了建国西路懿园27号,房租是每月100元人民币。懿园是上海的老洋房,听说很有名,曾经拍电影时,需要上海老洋房的镜头,就到懿园来取景。
据说,懿园洋房的钢窗和弄堂的大铁门,在大跃进的时侯,被拆下来炼钢铁。我这次回去,看到这些旧洋房的保养和维修都不尽人意。我记忆中最深的是我的邻居小孩,叫蓬蓬,比我大些。他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德国人。
我模糊地记得,他家有几个德国带回来的洋娃娃,放在床底下。我喜欢到他家去玩那些娃娃。 去年回上海,我去了懿园,邻居告诉我,我们的房东唐先生,在文革时自杀了。邻居回忆起当时的情形说:“当时27 号遭火了,唐先生被抬出来时,已烧的黑黑的,惨哪!”。蓬蓬后来移民德国了,去年还回来呢。我想蓬蓬应该是个老头子了,他还会记得我吗? 终于,父亲连懿园的房租也付不起了。我母亲当年中学里有一位同学,我叫她寄娘的,出生在破落的有钱人家。她的父亲去了美国,扔下了老婆和四个子女,还有一栋很大的花园洋房。他们愿意把二层楼租给我们,每月房租50元人民币。这栋花园洋房的地址是万航渡路 426弄103号。我还清楚地记得,走出弄堂,对面就是76号。知道76号吗?那是日本占领时期的特务机关 ,关押抗日人士的监狱,现在是一所中学。 我很喜欢这栋洋房,花园很大,四周有很高的长满绿苔的围墙围住,周围的邻居叫它“绿房子”。虽然名气不及懿园,我认为比懿园气派多了。一楼的客厅很大,主人家的儿子是个“小开”,上海人叫“阿飞”,穿着花衬衫和尖头皮鞋,竟然经常在客厅里
“蓬差差,蓬差差”地开舞会。后来被抓进了“提蓝桥”-上海的监狱。据说他受不了监狱的苦,越监逃跑,被击毙了。主人家的大女儿,我的寄娘(我记得她的英文名子叫安娜),人很和蔼善良。她经常和些名媛来往,记得有一位是歌唱家周小燕。 后来,这家主人,王老太太,后悔给我们的租金太便宜,提出要增加房租。我父亲当然无能为力,因此关系搞得紧张起来。父亲无奈,只好到处找房子,想搬出万航渡路。
我父亲提出个非常苛刻的条件:住处必须具备抽水马桶。什么都能商量,唯独没有抽水马桶,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当然,这是件非常困难的事。 正在走投无路时,柳暗花明又一村:那就是郊外的新村房子。在五十年代里,那里是荒凉的农田,还有苏州河边上的船民和棚户区。六十年代里,新造了很多五层楼高的新村房,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工人居住。但也有南下干部,劳动模范,甚至电影明星达式常和画家乐小英都住在那里。在成批成批新建的楼房中,留出那么三栋,是要用外汇买的。那时印尼反华,这三栋楼里住了不少印尼归国华侨,也有少数其他国家的华侨。我们就是用外汇买下了一套房子。 房子的设备是全的,有抽水马桶,有煤气,但我们住的那批楼房没有浴缸。 怎么办?父亲设计了一个巧妙的方案,请了泥瓦匠和木工,在厕所里建造了一个浴缸,还利用物理的“虹吸原理”,做了一个热水淋浴的设备。寒冬腊月里,我们照样天天洗热水澡。后来,几家华侨学习我家,照式照样,如法炮制,建造了浴缸。几位家里没有浴缸的邻居小姐,经常到我家来洗澡,把我家当澡堂子了,真是的! 在武宁新村的日子里,正值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当时电影导演谢晋是我家的邻居,他住25号4楼,我家住23号4楼,阳台对着阳台。 有一天,记得好像是中午,突然有人大喊,谢晋的母亲从四楼掉下去了!我赶紧奔下楼去看。。。据说是自杀。 谢晋的父亲也是在文革中吃毒药自杀的。我记得很清楚,当时装着谢父尸体的车停在楼底下,谢晋紧绷着脸,没有一点表情。。。 现在,万航渡路的花园洋房已化为平地, 取而代之的是一栋很新潮的高楼正在建造之中。武宁新村的房子已出售给他人。 父亲一生喜欢住好房子,每搬一次家,降一个等级,最后住的武宁新村,相对讲是最差的。但是父亲却住得最乐惠,为什么呢?因为这是自己的房子,没有压力。 中国古代文学家欧阳修,在他父亲的墓碑上,写下了“泷冈阡表”。其中有一句:“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我记之深切。今日清明时节,我谨以博文形式纪念父亲
。忆往事,欲断魂 !曾几何时,从父亲那里鹦鹉学舌,记得些唐诗,其中的一首,放在这里倒也应景,就作为本文的结束吧: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鼓浪屿,观海别墅
观海别墅的大门
大门的门牌
别墅的走廊
别墅前海滩
上海茂名公寓
上海茂名公寓的进口处
进口处的电梯
一楼大厅,玻璃窗是 Art Deco 的设计。
大厅墙上挂着曾经的几位住客的照片。 进家门
果然是黑色的大理石,爸爸没讲错。
这扇淋浴的门也是 Art Deco , 整栋楼的内外设计十分协调。 上海建国西路懿园 进口处的弄堂
我的家是27号,二楼, 放花盆的阳台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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