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有一件小小的礼物,是一个小屏风,折叠起来,大约一个铅笔盒的大小,把它展开,四片屏风上画着花鸟鱼虫。在平常人看来,这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摆设了,但在我心里,它非常特殊。这件礼物 来自我中学时代的一位同学,小方。 叫她小方,因为她姓方。小方是矮个子,排队的时侯她总是站第一,教室里的座位她总是坐在第一排。小方长得不难看,五官端正,没有任何明显的缺陷,但很普通,加上平时不讲究穿戴,不修边幅,在一群女孩中,没人会注意到她。 小方出生于普通的工人家庭,父亲是清洁工人,每天扫弄堂。每当我们经过那条大弄堂,看到一个瘦小干瘪老头,秃顶,弯腰驼背,拿着那把芦花扫帚,把路上的树叶纸片,一拨一拨地往簸箕里划,大家都知道,这就是小方她爹。 小方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小方排行最小。听说小方的哥哥姐姐曾经是中学里的造反派,红卫兵,个个能说会道,讲起马列主义大道理,那是一套一套的。小方肯定是很佩服她的哥哥姐姐,以他们为榜样,也学得个伶牙利齿,与人争论起来,小嘴巴一撅,一本正经,煞有介事,从她哥哥姐姐那里兜售过来的东东,大放厥词,称呼张春桥为春桥,(看来她还不敢称周恩来为恩来),春桥春桥的,这是归她这样的小人物称呼的吗?搞得像个马列主义大姐似的,小方似乎很醉心于这样的形象,尽力地学着那种腔调。我们说不过她,只得干瞪着眼睛,一愣一愣地无言以对。 尽管如此,小方从不惹事,很安静,很规矩,不明白为什么,在我们班上始终出不了头。她读书成绩一般般,没有任何特长,除了鹦鹉学舌地从哥哥姐姐那里学来的怪话,很多同学们不喜欢她,背后取笑她,甚至没什么人理她,所以小方的口才得不到重视和发展。 我开始也不喜欢小方, 所以见到她爱理不理,她想和我搭讪,我敷衍一下就把她打发走了。事后总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希望下次的交往弥补自己的过失,可是,下次交往,看不得她那种学做革命干部,学又学不像的样子,我又没好气了。 可是,小方对我却是非常尊敬,甚至可以说是崇拜,从来不计较我对她的态度,开始我没有注意,直到后来。。。 在班上一个大姐大的领头牵引下,一帮女生经常无事找事欺负我。小方没有参加在欺负我的行列里,她完全可以报复一下,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在当时的情况下是非常容易的,但是小方没有这么做。这群女孩放学后跟在我后面,你一句,我一言,现在想起来,那尽是些胡说八道,小女生的恶作剧,不必在意的。但是,我那时毕竟才十二岁,孤弱无助,非常害怕,以为天塌下来了。每每在这种场合,小方总是远远地站在角落里,一声不响,眼睛里却投来了同情的目光。记得有一次,一群女孩说我穿的衣服是国外的,太漂亮了,式样古怪,坏了校风,不换掉这件衣服,她们不准我进校门。我被逼得很无奈,小方突然从角落里冒了出来,平静地说,“我陪木桩去换衣服”,一把,把我拉出了困境。 小方没有计较我平时对她的不恭,看到我落难,她也没有幸灾乐祸,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概如往地对我尊敬有加。最难能可贵的是,她在我背后为我据理力争,在我当面却从不提及,我是从其他同学那里知道的。这让我愧疚于心,时间如果能倒过来,我希望能重新做人一遍,重新表演一下自己的为人态度。可是现实是无情的,时间是无法倒过来的,遗憾的只能是永远的遗憾,悔恨的只能是永远的悔恨了。 具往矣。。。 我上了大学以后,有一段时间和中学同学没有联系。有一次外出,代父亲取退休工资,在回家的路上,刚进弄堂口,见到小方的母亲在弄堂里扫地,我非常奇怪,走近方母,想问一下怎么回事,方母见到我,两眼泪汪汪,声音嘶哑地对我说,“我家阿宝(小方在家里的小名)的命苦啊!小小年纪爹没了!”,一边说一边用脏手擦眼泪,那一幕凄凉的景象,那悲哀的声音,至今回忆起来,就像昨天发生一样。我赶紧说:“伯母,不要太伤心,有我呢,我是小方的好朋友”,说着,就把装在牛皮信封里的工资,原封不动地往小方母亲手里一塞,撤腿就往家跑。 回到了家里,我方才反应过来,闯了大祸,我把父亲一个月的工资给别人了。我忐忑不安地坐在父亲的书房里,等着他来批评我。父亲听完了我的“报告”,一脸慈祥的笑容,拍拍我的头,说:“你做的对,这才是我的好女儿”。 大学第二年结束后,我准备着转去美国继续念完大学,离别上海的前一天晚上,小方匆匆赶来了,她没多说什么,坐了一会就起身走了,走之前,给了我那小屏风, 小方知道我喜爱艺术,她是花了心思挑选了这件礼物的。小方家的经济很困难,不忍让她破费,我端着小屏风,感到份量很重。。。 我到了美国后,小方曾经来过一封信,父亲写的信就多了,家长里短的什么都要讲,人老话多,还把我的信编上号码,唯恐遗失。父亲信中提到小方,夸奖小方,父亲告诉我,每当逢年过节,小方都要来看望他,问一下木桩在美国的情况,话不多,稍坐一会儿就走了 。 在美国,读书,毕业,结婚,工作,一路上不知道搬了多少次家,每搬一次家,很多东西,该仍的,不该仍的,都给我仍了。我有个坏习惯,父亲说是从我母亲那里遗传来的,那就是洁癖和浪费,房间里的东西一多,一乱,我看不顺眼,必须处理掉,先生甚至声称,我把他的“古董”都扔了。但是,唯独那小屏风,几十年来,东南西北,风风雨雨,忠实地跟着我,陪伴着我,它一直放在我的书架上。这小小的屏风,在所有朋友送我的礼物和艺术摆设中,无论从金钱价值上,从艺术造型上,都显得微卑,傻土,放在我讲究的书房里,书架上,显然是不协调的,但我不在乎,不嫌弃,因为它在我心里的价值,远远超出了它的实际价值。偶然,我会去书架上把小屏风拿下来,轻轻地拂去上面的灰尘,再轻轻地放回原处。 四十多年过去了,弹指一挥间,见物如见人。 前几年回上海,想见见小方,问起小方的情况,无人感兴趣;打听她的踪迹,无人知道;到她原来的住处,却早已换了主人。无奈,寻人失败了,小方已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之中。 年复一年又一年,冬去春来,花开花落,道不尽的盼望,数不尽的失望,不知小方在地球的另一端日子过得怎样? 此文呈献给三八妇女节,向小方和我们生活中不为人知的伟大女性致敬! 有图有真相:小方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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