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是洋娃娃。妈妈在出国之前,想买个洋娃娃给我,她走遍上海的儿童商场,找不到一个能够让她满意的娃娃,妈妈挑东西非常讲究,能入她眼里的,一定是最好的。结果,捧回一个黑娃娃,是个女孩,大嘴巴,非常夸张的大嘴巴,笑起来嘴角都咧到耳朵根了,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一头乌黑浓密的卷发,穿着小红裙,耳垂上挂着很大很大的金耳环。黑的就黑的吧,总比没有好,只要有娃娃抱在手里,我也就满足了。我没有歧视小黑人,小孩子该有的,黑娃娃应有尽有:小被子,小枕头,毛衣,围巾,口罩 。。。一样不拉下。 房东家有一位小客人经常来,不知道是那门子亲戚。小客人名叫晶晶,年长我二岁,我对比我年长的女孩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崇拜,还有一个下意识的原因,晶晶很漂亮,很时尚,我非常想和她交朋友。有一天,晶晶和我玩黑娃娃玩得正在兴头上,她的妈妈要带她回家了,晶晶自然是不肯的,但又不能违背母亲,只好怏怏离开。都快走到大门口了,晶晶突然扭过头来,说有一句重要的话一直想说,还没说呢,她妈妈一旁催着她快讲,晶晶用两个手掌握成个喇叭形,隔空喊:木--- 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从小有些“人来疯”,就是“说她胖,她就喘”的那种,被人一捧扬,感动得不行,越发来得起劲,使出全身的劲来报答这份友谊,一分钟也等不及,急急忙忙拉着晶晶,要送给她一件礼物 —— 我的宝贝物什。 这件宝贝是一支铅笔,在我生日的那天,妈妈从日本寄来的。粉红色的笔杆,铅笔一端头上,是一个樱桃般大小,嬉皮笑脸的娃娃脑袋,握着铅笔杆晃几下,娃娃便摇头晃脑,发出丁丁咚咚的铃铛声,可爱极了,我舍不得用,当宝贝似的藏在一个盒子里。在当时的上海,这算是件稀罕物了,我把这支铅笔慷慨大方地送给了晶晶。 过了一段时候,记不清是为了什么原因,父亲发现了我把铅笔送了人。 “你怎么这样不珍惜你母亲给你的礼物?” 父亲板着脸,严厉地批评我。 “ 。。。” 我无语。 “送给谁了?去拿回来!” “ 。。。。” 我站着不动。 去拿回来是不可能的,哪有送给朋友的东西去要回来的道理?杀了我也不干。不知道这是父亲生气的时侯,一时讲的气话,还是他把这件事当真,我又急又愧,真有一种天要塌下来的感觉。 父亲随手拿起写字桌上的一把尺,在我的手心上啪地猛抽了一下,我顿时觉的手心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然后,父亲随手把我推进了卧室旁边的浴室,关了灯,关了门,这是 一种惩罚,关黑屋子,面壁思过。被关在黑屋子虽然恐怖, 但我的自尊克服了恐惧,一反小孩的常态,即不叫喊,也不哭闹, 更不求饶,黑屋子里一片寂静。大人奇怪了, 担心出了什么事,赶快开门,我呼的一下,从黑暗中蹿了出来,冲出房间,消失得无隐无踪。 我围着绿房子疯狂地奔跑,想把自己藏起来,正好一头撞上寄娘,她一把抓住我,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在慌乱之中,胡说八道,记不清楚说了什么。唯一记得很清楚的是,我没提铅笔的事。如果说出真相,寄娘会从晶晶那里把铅笔要回来的,一定的,我知道寄娘会这么干,她是太好的人,她不愿意看到我受委屈,我也不能让寄娘为难。显然,寄娘相信了我胡言乱语,只记得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和蔼地说:“你父亲真是的!”。 挣脱了寄娘的盘问,我继续围着绿房子奔跑。绿房子非常大,第一层有很多房间,有些我从来没有进去过。东窜西窜,在一个黑咕隆咚的走道里,发现有一扇门半掩着,急中生计,推了进去,原来是个储藏室,里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一咕噜地钻了进去,藏了起来。 我躲在储藏室的门背后,从门缝里偷偷地看外面。只见王妈的身影来来回回,呼唤着我的名字,我躲在里面,一直不肯出去,自言自语地诉说自己的委屈,对着墙壁讲话,对着一堆杂货讲话,讲只有我自己能听得见的悄悄话,讲了很多,讲了很长时间,感到很过瘾。 就这样,昏天黑地,不知道藏了多久,不知道胡思乱想了多久,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精疲力竭,藏在一堆杂货堆里睡着了。等到醒来,发现我已经睡在自己的小床上了。 大人围着我,枕头边放着几块我最喜欢的巧克力,我抓起巧克力使劲往窗外扔出去,再给,再扔,像发了疯一般,我这是在示威。真不明白,一向道貌岸然的父亲,怎么会变得这样小气,这样粗暴,这样不近人情。我心里明白,父亲生气的是,我没有珍惜妈妈从千里迢迢寄给我的生日礼物,我没有珍惜妈妈的一片心意,父亲是个理想化的人,视感情至高无上,如果按照这样的标准,我确实是犯了错误。但是,我不明白,送给朋友一件礼物算错吗?珍惜友谊算错吗?我和铅笔哪个重要呢?我难道还不如一支铅笔?在小孩子简单的逻辑思维里,又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 大人见我不说一句话,很着急,尤其是王妈, 她以为我被关进黑屋子后,受了惊恐,吓成哑巴了,急得她搓手跺脚。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态的驱使,哪根神经搭错了,也许是看到大人发急的样子很好玩,也许是潜意识里想报复怨恨,我开始恶作剧了,干脆装成了哑巴,摇摇头,点点头,还打手势,装疯卖傻,把大人急得团团转。 虽说我的行为疯狂,父亲却站在那里,一声不响,可怜巴巴,他没有责备我。父亲轻轻地坐到我的床边,一双温暖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把我拉进他的怀里,我感觉到父亲无声的惭愧和道歉,看到他这副模样,我的怨恨顿时消除了,真想扑到父亲怀里,原谅他,从此,一切恢复原状。但是,不能,我办不到,我有“完美癖”,英文中的 perfectionism,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用现在时髦的心理学讲,那就是“自虐症”,以至于行为往往与愿望相反,我使劲把父亲推开,不原谅他。 也许那支铅笔是导火线,击中了父亲的某些要害和痛处,触发了他心中长期憋着的委屈,辛酸苦辣,自尊,耻辱,失败,背叛。。。发泄愤恨,迁怒于我。父亲在各种政治运动中被逼疯了,逼惨了,导致了他的行为不可理喻,小孩子是不可能理解大人的复杂心态的。 记忆有过滤的功能,有些事情,想记,记不住,有些事情想忘,却忘不了。伤口会痊愈,但会留下疤痕。痛苦也许是一时的,但是带来的后遗症却是永久的。那个年代,那种世道,大人变成了“牛鬼蛇神”,小孩子的童心被扭曲变态。
让我的黑娃娃也来上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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