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八岁开始学小提琴的。开始用的小提琴是儿童版,尺寸是成人提琴的三分之二。小提琴有四根琴弦,还有一杆弓。弓是用马尾巴做的,拉之前,先要用一块松香在马尾上来回摩擦,白色的松香粉末,飘飘扬扬地洒了下来。时间长了,那块松香会磨出一条槽沟。还要一个垫在肩膀上的架子,调整好位子,妥妥地夹在肩膀和小提琴之间。 我有个阿姨,她的一个远房亲戚是小提琴家。阿姨家住在“兆丰别墅”,小提琴家也住在那里,而且就在阿姨家的对门,他们是邻居。小提琴家年纪大了,退休了,他曾经是上海交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一位资历很老的音乐老师,一般情况下他不会在外面私人授课的。还是阿姨的面子大,一说就行了,小提琴家愿意收我做他的学生,但他有一个要求,要见一下未来学生的家长。 父亲带着我去老师家。兆丰别墅在中山公园的边上。到了大门口,按了门铃,没人开门,也许门铃坏了。这时正好过来一个邻居,帮我们忙,她用两手放在嘴边,握成个喇叭型,对着窗户喊:“囡囡!囡囡!”。上海人叫小孩子,不分男女,一律叫囡囡。有点像英文中的Honey,Baby,Pumpkin 之类的亲昵称呼。“哎—,来了!来了!”,随着一阵柔软的嗲声,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囡囡”也许是老太太年轻时的亲昵称呼,老了老了还是这么叫着,可见她一生被人宠爱着。这是位非常美丽的老太太,小巧玲珑,打扮得体,谈吐举止优雅,洁白的脸上有不少皱纹,但每一根皱纹都似乎在告诉人们,她年轻时曾经的风华绝代。囡囡向我父亲浅浅地弯腰致意,面带笑容,把我们引进了小提琴家的书房。 当年,社会上流行的是,生人之间称呼“同志”,朋友之间称呼“老张,小李”,夫妻之间称呼“爱人”,更有甚者,新婚夫妇互相称呼“老头子,老太婆”,我还听到有人叫我父亲“师傅”。这些新社会的产品,在我生活的圈子里是听不到的。老上海不屑那些称呼,他们说:“同志怎么能乱叫?你怎么知道人家和你有同样的志?”,他们还说:“共产党怎么就这样开放,爱人,爱人,挂在嘴上,好肉麻哟!”。所以,关起房门,老上海照样我行我素:令尊大人,先生太太,伯父伯母,小姐公子, 。。。老一辈就是这么言传身教的,严格遵守,不能乱叫。 小提琴家坐在一张宽大的写字台边上,头发花白,慈祥安宁,鼻子上架着老花眼镜,正在看书。看到我们进来了,起身和我父亲握手,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下信息:囡囡是小提琴家的太太(听阿姨说,囡囡年轻的时候,是上海一所教会中学的校花)。小提琴家的名字叫黄耀东,记得黄先生比我父亲还大二岁,但看上去比我父亲年轻,因为他有很多头发,虽然已经花白。我的父亲是个秃顶,像列宁的大脑袋:光溜溜的不毛之地,箍上半圈头发。父亲为此沮丧不已,访亲会友,大热天还要带顶帽子,盖住秃顶。囡囡端来了茶水,静静地站在一旁,很少插嘴,偶然插上一嘴,也总是点头附议:“就是,就是”,夫唱妇随,很崇拜她的丈夫。交谈时,黄先生带上了助听器,原来他的耳朵和贝多芬一样,聋了。看来音乐家都会变聋子的。两位老先生坐下来聊天,聊得很投缘。 黄先生接受了我做他的学生,每月的学费是24元人民币,每星期授课一次。 我家那时已搬到了万航度路,我可以坐公共汽车去上课,也可以步行去,我选择了步行。 路线是这样的:从家门的万航度路向右拐,走到乌鲁木齐路菜场,看到一个天主教堂,对面是我的小学校,名叫“上海第一师范附属小学”。穿过菜场向右拐,就是长宁路了。长宁路很长,笔直走,不要拐弯。我从来不记路名,我对记路名和记人名特别的健忘,但对形象和画面却是过目不忘。所以完全靠记住市容的特征:走过一个水果摊,一个师范学院,一个消防站,扳着手指数着,拼命地往前走,走,走,看到前面的中山公园了,黄先生的家到了。 黄先生给我上课时,一半用中文,一半用英文。运弓时,他给我打着拍子,up,down,up,down,然后在五线谱上标上记号。别以为聋子讲话会哇啦哇啦地吼,黄老师讲话的声音很轻。老上海人讲话声音都很轻,他们的原则是,只要对方能听见就行了。 上海人的精明是建立在DNA里的,私人谈话,不必让第三者听见,不需要浪费的能量,决不会浪费一分。 黄先生的英文字写得很老练,很漂亮,他们那一辈的人,都有这水平。现在的人,中文字都写得一塌糊涂,别说写英文字了。 经过三个月的训练,有一天,黄先生对我说,“你很聪明,好好跟我学,会有出息的”,囡囡也在一旁附议:“是啊,是啊,他教很多学生。。。”,言下之意,黄先生有经验,不会看走眼。黄先生还说:“从现在开始,不收你的学费,你愿意什么时候来上课,就什么时候来,我把你当成自己的女儿”。为了鼓励我,他送给我一张照片,那张照片上,他正在家里拉小提琴,这张照片我一直保存到现在。 黄先生经常表扬我:好!拉得好!有一天,下课的时候,他给了我两块巧克力作为奖励品。我最喜欢吃巧克力了,那两块巧克力包在金光闪闪的锡纸里,我把巧克力放在口袋里,兴冲冲地往家赶。一路想着,如果我给父亲吃一颗巧克力,他一定会表扬我懂事。因为父亲经常批评我不懂事,想不到别人。我心里是不服气的,大人就是不懂小孩的心思,我觉得我自己很能想到别人,只不过嘴上不说罢了。 我先把一颗巧克力吃了。走着走着,摸摸那剩下的一颗巧克力,心想, 我才不稀罕一句表扬呢!接下来,理直气壮地把剩下的一颗巧克力也吃了。 我喜欢的东西太多了, 每样都想学学,但只能保持五分钟的热度,而且见异思迁,每天在变。 小提琴的课程,开始起劲得不得了,渐渐地,一个星期变成了两个星期,两个星期到了,我就装病,父亲听说我生病,同意再延长一个星期。 就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个非常好的机会,以虎头蛇尾而告终。不过话说回来,一年中,收获很大,我学会了看五线谱和初步的乐理知识,这些为我接下来的钢琴课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后来,我去兆丰别墅时,总是避开碰上黄先生,到了阿姨家门,就绕道走后门,迅速溜进门里。前些年回上海,阿姨告诉我,黄耀东先生去世了。我望着黄先生家的院子,一切没多大变化,高高的围墙多了些常青藤,那坏了的门铃不知修好了没有,那扇门又掉了不少油漆。我从门缝里张望,里面很安静,但什么也看不到。不知道囡囡在干什么。我喜欢囡囡,希望我老了后,像她那样,做个不招人讨厌的老太婆。想到黄先生,嗨,他一定对我失望透顶了。 有时候我想,如果我一直跟着黄先生学小提琴,我现在会是怎样的状态?我的历史恐怕要重新写了吧?如果。。。如果。。。如果。。。可惜人生没那么多如果。上帝也不会给我那么多的机会,去尝试每一种“如果”带来的结果吧?
黄耀东先生在家中 - 请看大师的风采 Meditation de Thais 是法国作曲家 Jules Massenet 于1894年,52岁时发表的伟大作品。 内容叙述一个叫 Athanael 的修道士,追求并度化一个生活浮华的埃及交际花的故事。 请注意纽约 Met Opera 的公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