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了中国年的初三,我就匆匆赶上回上海的航班,飞往上海了。这几乎成了这些年来的习惯,一件必须做的事。 下榻于锦江饭店。锦江饭店位于淮海中路/茂名南路59号。 锦江的正对面是贵宾楼,原名 The Grosvenor House,1956 年改名为“茂名公寓”。部分公寓分配给高级知识分子。在反右运动中,茂名公寓的房客被逐渐“扫地出门”,此后划归给锦江饭店 。 我家曾住在茂名公寓的第三层楼,是被“扫地出门”中的最后一批。原来的房客,曾经都是各行各业的精英,上流社会的体面人物,爱惜自己的面子,那经得住政治运动中的侮辱,都被逼得跳楼自杀,服毒自杀,或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茂名房客,无一幸免,茂名公寓成了一栋鬼楼。他们的后代,有几个能回来为冤屈身亡的前辈致哀? 如今的锦江饭店,已经被埋没在四处林立的摩天大楼之中,毫不起眼。外来的暴发户,不懂欣赏老上海的韵味,只知道用钱堆积起来的新贵:金茂饭店,香格里拉饭店,希尔顿饭店。。。高耸入云,张扬豪华。哪里会注意到矮小低调,缩在犄角旮旯里的锦江饭店呢?尽管周围的高楼大厦,灯红酒绿,尽相争艳, 老锦江就像一个破落的贵族,维持着原来的装扮,泰然处之,从容不迫,与世无争。我习惯这永远不变的室内陈设,激发我很多回忆,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感受到安全,感受到真正的上海。由于每年都在这时候去小住几天,饭店的经理认识了我,知道了我的背景,当我办好住房手续,他对我说:“小姐,回娘家了!” 也许是经理的有意安排,我的房间总是被安排在最好的角度,窗口正好对准茂名公寓,也正对准我家的窗门,这不是故意让我看个够吗?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住在茂名公寓的的每家房客,都可以写出一本惊心动魄,神哭鬼泣的小说,但是,不必了。世界上的人,从来不会接受历史的教训,我不相信他们有这样的智慧,这是人的弱点,只顾眼前,痛过就忘。不然,为什么历史的悲剧会重复又重复? 接下来,会见住在上海的哥哥姐姐。他们的年龄要比我大很多,但我的辈分一点不小。有些年龄比我大的人,还得叫我一声阿姨,但他们从来不肯叫,有点不好意思吧,他们只管叫我名字。我心里明白,和他们见面一次,就少一次了,还能有几次?每年聚会,总是少了一个人,今年也不例外,又少了一个!她是我的堂嫂,得了肺癌,撒手人寰,剩下堂兄一个人,他还没有从悲痛中恢复过来,去年还是潇洒英俊,充满活力,今年却弯腰驮背,白发苍苍,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让人看了鼻子发酸。如果时光老人能把我剩下的年华作一个交换,我愿意缩短十年生命,换来有意义的一年! 我最喜欢我的哥哥,原因之一,他和我一样,喜欢艺术。他和我同父异母。聚会是在他的家里:淮海中路,林肯公寓,1 号。公寓原来的主人是我的叔叔和婶婶。婶婶,名叫张孝聪,她是妇产科医生。也许她一辈子见多了婴儿,从呱呱落地,有死亡的,有成活的。。。婶婶发誓不要自己的孩子。叔叔是交通大学的教授,十分开通,不在乎无后代。哥哥从小跟着叔叔,从上海交大,到支援西安交大,寸步不离,他是名正言顺的财产继承人。 说起婶婶张孝聪,她是张孝鶱的胞妹,张孝鶱是中国肠胃病专家,北京协和医院院长,湖南人。张母,一位湖南长沙老太太,活到一百岁,一共生了十个子女。张孝騫排行老大,张孝聪排行第几不知道,但我知道她是双胞胎。这对双胞胎站在一起时,我永远分不清谁是谁。十个子女,有个共同的特点 —— 深度近视眼。个个带上一千度以上的眼镜,从侧面看,眼镜片很厚,一圈一圈的,就像两个酒瓶底。 晚年的婶婶,摔了一跤,从此一蹶不振。从安徽黄山脚下请来一个小保姆,服持瘫痪在床的病人。婶婶是医生,懂得配合护士。安徽小保姆,尽心尽力,细心入微,避免了瘫痪病人容易并发的各种疾病。婶婶非常满意,口诉遗嘱,去世后,除了房子,所有的财产,全归安徽小保姆。 这种事发生在不少人家,听到更多的是,为了遗产,大打出手,兄弟反目。我的哥哥不折不扣地执行遗嘱,毫无怨言。这也是我喜欢他的更深层的原因。他答应我,下次到上海,我们会背起画架,去郊外写生。 也和中学的同学聚了一聚。四男四女,加个班主任。四个男生,当年班上的精英,如今人到中年,个个是帅哥,个个是党员,个个是各行各业的精英。我和他们开个玩笑:到了法国巴黎,为什么不去拜见你们的老祖宗(巴黎公社的墓地)?我一个党外人士,送过三次鲜花呢!他们说,不是没想到,而是没脸见!还能知道没脸见,那就坏不到哪里了,比起外面的贪官污吏,这四个帅哥知道洁身自好,为他们点赞! 说到这四个女生,当年也是班上的精英。其中的一个,当班上一群女生欺负我时,她挺身而出,站在我身边。所以说,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实在说不清楚。大恩不言报,几十年来,她是唯一在国内和我保持联系的女同学。她知道我要来上海,要我给她女儿带化妆品。其实,这些东西上海都有,她那时髦的女儿在网上购物,寄到我家,我虽然内心纠结,嘴上却满口答应。结果,我的行李箱里,装了整整半箱瓶瓶罐罐的化妆品。又重又占空间就不去说了,我还很担心能不能过海关呢! 令我吃惊的是,当年出类拔萃的闺蜜,如今变得婆婆妈妈,聚会中不停地讲话,讲些什么呢?讲她的女儿好,女儿孝顺,女儿漂亮,女儿聪明。难得的同学聚会,她津津乐道地宣传她那优秀的女儿。最后,她那女儿要认我为干妈!我以为是讲讲笑话,接下来几天,这孩子果真“干妈,干妈”地叫我了! 回程的飞机上,闭上眼睛,回顾这一切,似乎感到有些失落,讲不出是什么失落。纯洁的友谊好像变了味道,想要报答的人,也不知怎样去报答。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干女儿!
上海外滩
上海红房子西餐馆喝咖啡是我的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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