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肇兴伯
   


    八十年代末,我利用一次出差的机会回了一趟阔别已久的故乡,那个“故乡”不是我的出生地,而是我年轻时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青春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我最美好的几年是在那里度过的。

    人啊,闲下来的时候就会回忆往事。有些是美好的,有些是痛苦的,有刻骨铭心的,也有微不足道的。不知怎的,自己会变得这么贱,那个曾经让我不堪回首,几度精神濒临崩溃的地方,却成了我这辈子最怀念的地方。那人,那村,那田,不时魂牵梦绕,又挥之不去。它,是我心中的一个结,我的第二故乡。

    这次出差是搞艺创。领导说了,只要能出东西,爱去哪都行,行动自由,时间费用设限。我们几个便分头行动,去寻找各自的灵感,我选择了故乡。

    当我翻过山梁,村庄呈现在眼前时,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它没有变,一点儿也没有变,我没来迟。我禁不住大喊一声:“我回来啦!”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今非昔比,“唉,又回来了。”这句曾经在心里重复过无数次的话,表示无奈和失败,这次我要以胜利者的姿态高呼。

    最高兴的自然是我那房东老太太,她握着我的手打趣地说:“回娘家来了。”

    回娘家?第一次听别人这么对我说,虽然是句玩笑话,却包含了多层意思,亲切和感动。婆婆的两鬓添了一些白发,牙齿也少了两颗,老了,比梦中的她老些。我一激动,鼻子酸了,眼圈也跟着湿润:“婆婆。”

    我原住的那间房仍空着,里面除了堆放一些杂物外,还放置了一副寿材。婆婆是位年近七十的老人了,必要的东西要早备。她唯一的女儿嫁到八里外的龚家,隔三差五会遣孙辈来看望她,送点吃的。女儿曾多次劝她搬过去住,不知怎的,她就是不愿离开这里。

    晚上,启茂和几个旧友邀我过去吃酒。他这人比较怀旧,席间不时向人提及我们的往事,特别是对我曾替他写作文那事记忆犹新,还说老师夸了他。嗨,我那三脚猫的烂功夫还值得提,早忘了。孩时的他很皮,时常求我帮他做作业。中学时住校于公社,周末才回家。我返城后他去当了几年兵,在部队任卫生员,复原后回村做了赤脚医生,只是给村民打预防针开感冒药或包扎急救之类工作。

    山里的风俗是不醉不喝,以量为荣。几杯落肚后,大家的情绪渐趋亢奋,趁着酒兴开始赌酒划拳(猜拳),比谁先趴下。当我们正热热闹闹地吆喝时,天井下边的偏房不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煞是扫兴。我感诧异,启茂告诉我,那是肇兴伯在里面。

    刚才婆婆已告诉我有关他的事,原本一个温馨的家被他那荒唐的杂念给毁了,如今落得个孤家寡人,怪可怜的,婆婆说那是天数。忘形之时我们忽视了他的存在,不由想起“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那句,反差悬殊,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即刻平静下来,出于礼貌,我应该来看望他。

    “肇伯,小休来看你来了。”启茂在厅堂上喊着。

    里面没回应。接着又传出一阵揪心的咳嗽声,然后床板吱呀了一会,又寂静了一会。好半天他才挪出了屋,坐在门槛上。

   在昏暗的灯下,我只能看见他那张消瘦的脸,如木刻一般的毫无表情由于长年卧床的原故,面色显得异常苍白。

   过了一会,似乎自言自语地说:“这次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慎重其事而语音凄凄,像似遗言,似乎预感到自己的末日来临。他说话时脸不曾对着我,或许出于羞愧,或许乘我不留意时偷看了我一眼,要不怎是“最后一面”?

    我一惊,皮肤顿时起了疙瘩,人在临死前会不会有预感?我斟酌着用什么妥善的话语来安慰他,嘴巴动了动,竟说不出半个字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反会被他误解。他识字,民国时他曾是个私塾先生。

    “人要活到老学到老。”他突然又冒出这样一句令人费解的话来。

这句话我好耳熟啊,好象是毛主席说过的一句话,或许肇兴伯引用毛泽东的话来检讨自己,悔恨上当受骗?肇兴伯平时就沉默寡言,这是我这一辈子最后一次听他说的两句话,像似临终前的告别。我心里像有东西堵着一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傻呆呆地坐着。

    由于咳得利害,他慢慢地又挪回到那阴暗潮湿的屋里去了,接着床板又吱呀了一阵子,想必是卧到床上去了。咳嗽声时断时续,只是比先前稍缓。

    肇兴伯的屋子与我们知青院子才有一墙之隔,但他从未在我们这里坐过,倒是他的妻子丽娟和儿子慈祥常来我们这儿。早就听说肇兴婶是从不远的孔源改嫁过来的,还带了个幼儿来,那年慈祥才七岁。与其他的村姑相比,肇兴婶算是见过一点世面的,看她那倚墙柱的姿势,婀娜得像条蛇。

    丽娟原是孔源村一个地主的妻子,婚后不久赶上土改,先夫被划为地主,还莫名其妙地被判了十多年徒刑,押至千里之遥的北大荒服刑,听说是在佳木斯地区的鹤岗。当时小两口才二十岁左右,正处胶漆期,哪分得开呀。丈夫刚走,农会干部们就先后爬墙进来奸污了她。想必自己的丈夫也是被这伙畜生陷害的,欲哭无泪啊!她曾想过死,只是丢不下这个孔家的种。为了孩子,她只好默默地承受着,等着丈夫归来。不料那性情柔弱的丈夫得知这个消息后,想着娇妻遭人蹂躏,自己的徒刑又遥遥无期,一时想不开,竟上吊自杀了。

    惨莫过家破人亡,丈夫没了,骚扰仍不断,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呀!后经人介绍,丽娟嫁给咱村的肇兴伯,算是有了归属。肇兴伯虽然年纪大些,但有点文化,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婚后两人相处和谐,儿子改了姓,两人又添了个女儿,丽娟渐渐地恢复了早年开朗的性格。

    肇兴伯平时沉默寡言,不大与人打交道,几乎是丽娟在打理一切琐事。丽娟天天提个桶来我们这讨些剩饭烂菜洗米水去喂猪,每逢过年或杀猪时请我们过去吃餐饭什么的。我看这倒不是主要的,她就是想和我们这些城里人说说话,回味那消失已久的过去,显示她不是那一类。

    慈祥渐渐长大,好好的一个青年竟没人前来做媒,疑是母亲的阶级成分出了问题。按理说肇兴伯是个中农,与地富等阶级敌人勿搭架,自古妻从夫,过去的阶级成分也该变了。慈祥每天都会来这里串门,出出进进似逛街,无聊嘛。

    后来我返城了,肇兴伯的事是听婆婆告诉我的。

    肇兴伯的胞弟庚兴与妻子先后(两年内)去世,已有家小的中年侄子有意过继给肇兴伯做儿子,理由是慈祥不是他亲生的恐怕靠不住,老了不会养他。稍微精明一点的人都知道这是谎言:侄子不但非生,还非养哩。四十多岁有家小的人怎会给你当儿子,图个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里面有猫腻。可传统古板的肇兴伯竟信了血浓于水那套,在别人的凑合下,答应了这事。 对于丈夫的一意孤行,妻子心灰意冷,既然丈夫视共同生活了多年的慈祥不是儿子,今后的日子也过不下去了。就在肇兴伯与侄子办理过继手续的同时,这对老夫妻也办了离婚手续。幸运的是,法院把房子判给了女方,肇兴伯被赶出了门。

    侄继子本来就是冲着伯继父家的房子来的,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房子没捞着还要养个残废。哑巴吃黄连,虽然心中不满,表面的孝还是要尽的,侄继子把伯继父安置到隔壁启茂家的右下厢房,一天送两碗粥来,体弱多病的肇兴伯就这样度过他那剩下的风烛残年。

    肇兴伯的健康每况日下,丽娟没眼见这个蠢人的惨样,把房门锁了,带着儿子回到那曾经是噩梦般的孔源老家。她要惩罚肇兴伯,她要争这口气。

    只有女儿偶尔来看他。记得肇兴伯有一个已出嫁的女儿,年纪比慈祥小。他们两家是换婚的,就是互将自己家的姑娘嫁给男方做老婆,一个换一个。这次自康本想带我去孔源看望她们母子的,因时间关系我没有去。

    我走后不久,肇兴伯死了,他怀着悔恨离开了这个充满奸诈的人间。

    村后的胡家山多了一座土堆,他的故事也随之埋进了坟墓。若干年后,土堆平了,没人记得曾有个肇兴伯和他的故事。


休里

January 23,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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