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进入美国时大致分三类:合法移民,非法移民和难民。合法移民不用介绍了,说说后两类。难民是无家可归者,由于自己的祖国发生动乱,为了生存而逃亡,比如古巴难民,印支难民,中东难民等。出于人道的角度出发,这类人容易被各国接受而取得合法身份;非法移民,为了避免刺激性言辞,通常将“非法”改为“无证”。无证移民不存在生存问题,虽然也是为了生活,确切地说是为了生活得比自己的祖国更美好,告别了亲人和生活过多年的祖国,不远万里来到这里谋生。无证移民的心情与有证移民是一样的,但由于法律的限制,这类人只能偷偷摸摸地蜷缩在社会暗角处,受到低于常人的待遇,老陈是其中之一。
《老陈的故事》
以前曾听人说:没进餐馆打工,不算到了美国。起先我不以为然,各行各业那么多,为什么一定要干餐馆?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有幸在美国的餐馆打了一年工,才领会到那句话的涵义。我在餐馆里接触到各种生活在社会底层阶级的人物,他们,或为生活而挣扎,或为梦想去奋斗,有的只作短暂的逗留,有的则干了一辈子。
九十年代的美国经济状况不坏,报纸上整版的招聘广告,不愁找不到工。人工短缺,人员流动性大。餐馆老板为了拴在员工,通常会为员工们提供住处。吃住全免,非常适合那些漂泊在外的单身人士。
丽丽餐馆(LILI RESTAURANT)是一家小型餐馆,老板买下街角的两栋排房将它改造而成。餐馆内有两张特大圆桌和若干张小方桌子,可以举行家庭宴会,比如 birthday party 等。厨房内聘有几位留学生,他们比我先来,都是我的师傅。按报纸上的招聘广告说明,我的职位是洗碗工。这么小的餐馆哪有那么多的碗洗,何况还有洗碗机,我的实际工作是打杂,什么都干。洗碗工的意思是为了压低薪水。
老板姓杨,是台湾人,但不是地道的台湾人,老板的父亲(老爸)原是大陆人,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韩战期间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去朝鲜打仗,那时他才十八岁。老爸在一次战役中不幸中了美军的埋伏,弹尽粮绝后成了俘虏。战后去了台湾,当时台湾政府欢迎他们。老爸不敢返回祖国的原因有二:一是没面子,“战友都牺牲了,你却活着?你怎不去死!”二是怕受惩罚,中共纪律严明,俘虏营中有中共党员活动,要求同志们不许投敌,这样更增添了他不敢回去的恐惧。八十年代末,中国开放两岸探亲,老爸回了山东老家一趟。海外赤子刚下飞机时都是很激动的,想看看阔别几十年的祖国是什么样子的,可是东张西望的他遭到地区机场穿军服的警卫的呵斥:“看什么看?快走!”手指着他,很不礼貌。机场属于机密场所,必要时会停战机,任何东张西望的举动都会误认为刺探军情,尤其是境外人,很容易被认为是间谍。
老板倒是在台湾出生的,尽管如此,但那些台湾本地人还是称他为外省人。老板年轻时去过很多地方,日本,韩国都去过,当时有不少台湾人去那里谋生。最后来到美国,“还是美国好。”他说。美国地大物博,有发展的空间。我们的老板是个很开通的人,生活充沛。他爱打高尔夫,每天早上都要去俱乐部呆一阵子,周末一家人打扮靓丽会去教堂做礼拜,等等这些并不是他的爱好,而是为了联络感情,尽量认识多一点的人对生意有好处。他还在郊区定制了一栋别墅,占地两英亩。更有趣的是,每年暑期餐馆关门一个星期,老板全家人去外地旅游,那年去了夏威夷。我们是月薪,不扣薪水,实实在在的有薪假期。他经常对我们说:人要有压力,拼命赚,死命花。一辈子就这么短暂,不能亏待了自己。
小王是个公派留学生,六四学运前来美,起初一心想留在美国,在学校找了个美国女朋友。正遇老布什大赦在美华人,他拿到禄卡后就把女朋友甩了。地位变了,思想也脏了。这小子一表人才,不愁没女人。小王在这已三年,当时是掌勺的职位。小王聪明能干,虽只是 part-time employee,但老板很器重他。
郝仁(老好人)是自费留学生,来美进修财经专业,因晚了几个月,错过了大赦期限,现试图通过工作关系留美,老好人也是做 part-time。
我是这里唯一有绿卡的,老板对我刮目相看,他请我的目的是应付联邦探员的突击检查。这里工人的薪水都是现金支付,无须扣税,也就是说,店里从未雇佣工人。
数老陈最苦,给人的印象是整天唉声叹气,郁郁寡欢。三十来岁的他,看上去近五十,略瘦。老陈是个福建沿海的渔民,没什么文化。早年来美,已还清偷渡债获自由身,之后离开了原来的餐馆老板出来找工,他常抱怨以前的那位老板太苛刻。他比我晚来,接替我的洗碗工作,我做抓码,即配料,就是按菜谱给厨师提供各种菜肴的配料。
抓码是广东方言。我发现欧美地区有很多地域名称译音是按照广东台山话演变来的,我刚到美国时落脚曼哈顿,见唐人街有“民铁吾”的字样,不解,无意中提到台山话“铁”发 h 辅音,才明白缘由。“美利坚”,“剑桥”也是台山话。
百年前,美国雇佣了大量的广东四邑人去修铁路淘金,俗称“卖猪仔”。后来这些金山伯开洗衣店和餐馆。华人移民数台山人最早,集中于加州的旧金山一带。纽约市的曼哈顿唐人街也是台山人开发出来的,通用台山话。讲国语的台湾人集中在法拉盛。
最能干的是福建人,别人干不了的他们干。有位广东人在贫民窟开了一家外卖餐馆,美国经济越来越差,请不起厨师,将店挂牌出售。没想到很多福建人抢着要,尽管利润很薄。他们不计人工,自己全家人干,凌晨三点才打烊。
言归正传。老陈的福建老家留有老婆和孩子,晚上手拿那张全家福照片偷偷流泪。听他说,自己为了省几个钱坐船来美,因为坐船无须假护照。坐船与坐飞机相差甚远,坐船要辗转数月,南美洲的轮船停泊在公海,深夜由小船偷渡。老陈一上岸就申请政治庇护,通过律师办了一张临时工卡,可以工作。
我们的晚餐都是老板亲自下厨炒的,老板全家人和员工一起用餐以示亲近。有时老板会别出心裁创新一些新菜给我们尝,老板还要求每个新人做一道家乡菜给大家尝,假如好吃就上菜谱推出新菜肴。老陈是渔民,渔汛时出公海打鱼,一去就是个把月,住在船上,几乎天天吃鱼,他的家乡菜自然是鱼啦。见他在一条整鱼上划了几刀,涂抹上少许盐备用。烹调前用生粉涂抹在鱼身上再去煎,说这样不会粘锅。由于酱油放多了,味道很重,得不到大家的认可。“那么难吃,别把我们当试验品!”老好人开玩笑说,其中夹带讽刺老板的意思。不想吃的东西千万不要强迫自己吃,否则会生病的。
老陈是个感情脆弱的人,根本不适合独立生活,偷渡美国也是出于无奈。全村的年轻人都走了,留在家里被人骂。他本打算还完所欠的债就回福建不来了,但自己的父母和老婆都不同意他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大陆那边攀比风盛行,渔村家家建高楼,一栋更比一栋高,可自家还是老屋,好没面子。而且那边的人普遍认为美国遍地黄金,赚不到钱的人是因为懒的缘故。老陈只好打肿脸了充胖子,将微薄的薪水尽数寄回。
每当休息日,老陈会去唐人街,理发,寄钱。在他脑海中,美国只有唐人街那么大。老陈告诉我,他们福建人在曼哈顿有个集会的地方,位于东百老汇街铁桥底下的怡东商场门口,每当星期日,各地的福建人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相聚,其中包括波士顿,费城,华盛顿等地的闽籍人。聚会的目的是联络感情,传递消息,介绍工作等。那时没有手机,也没有互联网,了不起的有一个Messenger。座机只限打市内,外地要收钱,人们联络靠这种传统的聚会方式。
尽管老陈的遭遇令人同情,但这人有个毛病,爱挑拨是非,在我面前说他人的不是,在他人面前说我的不是。比如,我与老好人在政见上有分歧,经常发生争执。辩论对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有个性,有思想,有水准才会有辩论。若与脑残评理,岂不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老陈则认为我们是水火不容的冤家对头,于是在我面前说老好人的种种坏话,又在老好人面前说我的坏话了。
我并不是批评老陈是市井小人,这种人太多了,是生活压力是他变成这个样子的。为了谋取难民身份,谎称自己受到中共的残酷迫害。相比之下,我才是真正的受害者。我取笑说:“中共迫害你什么了?”“那是假的,大家都这么做。”他回答得很坦然。
小王和老好人陆续离开了丽丽餐馆,一年后我也走了,剩下老陈和几个替补人员。老陈升职了,餐馆是他的归宿。
若干年后,我在唐人街偶遇老陈,他比以前胖了些。我问他:“你不是要回中国吗,怎么还在这里?”
“鸟枪换炮了!”他神采奕奕地说。
他告诉我,已不在丽丽餐馆干了,自己开店。现把两个儿子弄来美国,大的跟自己学厨,小儿学理发。
“怎不都做餐馆?”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炒股人经常念叨的一句话,他也会了。
我不好再说什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环境变了,他也在变。
移民都有斑斑血泪史,老陈只是其中的一个,还有千千万万个老陈前仆后继。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移民的后代会更好。有一点我必须说明一下:老陈遭受中共的政治迫害不是事实,其实老陈很爱自己的祖国,在餐馆时大骂美国,现在不时参加一些社区活动,爱国热情不减。
(完)
休里 January 29th,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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