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做事情总是往前看,朝前走,认为自己做什么事都是对的,自负得很。年老时回想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而且错的多,对的少。做错了心里就会有负罪感,而且这种负罪感随着年龄的增长会日益加深,以致无法承受。人的一生总会欠别人各种各样的债,这些债有大有小,可还可不还,唯独感情债不可欠,因为你还不起。 小翠是本村木匠的独生女,芳年十七,比我大一岁。她没多少文化,读完小学就辍学了,只因中学设在那十几里外的公社所在地,若读书就得住校。父母觉得女孩子迟早是别人家的人,读书没多大用,没让她继续读。小翠呆在家里做点家务,待到满十六周岁时,也就是去年,她才出来挣工分。 小翠的家庭有些与众不同,父亲原不是本村人,是个走村串户的木匠,吃千家饭,睡万家床。当年他做手艺到咱村,见到小翠的母亲就像被勾了魂似的,腿也迈不动了,托人说媒,死活不走。小翠的的奶奶就生了这么一个美貌闺女,往常媒人踏破门槛都舍不得把女儿嫁出去,何况这木匠生得五大三粗像个烧炭汉。心里本不愿意,但又怕伤了面子,于是假意露出招郎入赘的意愿,想吓退这蛮人。怎料这黑大汉满口答应,且全身家奉上,气得小翠娘差点儿没吊死。奶奶一下没了折,好说歹说劝闺女,小翠娘只好认命。好好的一朵鲜花就这么插在牛粪上,村里人无不为她惋惜。 婚后那黑蛮子也刁,非等到妻子怀孕之后才肯外出做手艺。也不走远,隔三差五往家跑。滑头自兴对我们说,这木匠的那物厉害,要不小翠娘不会那么服帖。自兴是村里唯一的高中毕业生,这小子精明,两眼贼溜溜的。我们笑他骗人,他见我们不信就急了:不信你们自己去看就是了。村口有一条溪,傍晚收工后人们都去那洗澡,女人们在上游,男人们在下游,都是裸体浴。只是那黑大汉洗澡时总是单独躲在一边,背朝着大伙。 刚下去那会我什么农活也不会,队长就把我分到妇女在一起做些轻松的活,如晒谷子,碾米,耘禾,拔草等杂活。女人们凑在一起总是八卦得很,什么床事都敢说,难听死了。她们还经常拿我来取乐,问我长毛没有,会不会硬什么的,气的我丢掉锄头不干了。队长没法子,就分配我与小翠去碾坊干活,基本上是碾谷子,大豆,饲料等。我赶牛,小翠添料。 那阵子我的情绪很低落,晚上望着月亮思念远方的父母,常坐在塘边的石凳上拉琴。小翠听到琴声就会出来坐在我身边,见我将一个腊板鸭似的东西架在肩膀上,就可以拉出动听的曲子来,很是奇怪。看着她那双闪烁的大眼睛,以及被逆光勾画出轮廊的秀丽脸庞,简直就像画上的人一样。我呆住了,这穷山沟里竟然飞出金凤凰来了。她确实很美,像她娘一样,是个美人胚子。可这美与我何干?明天咱俩还得在一起挥汗,柴不够了,菜也没了,盐水泡饭的日子怎么过呀!我厚着脸皮向她讨菜,她要我教她拉琴,成交。 出工之前我会去小翠家。小翠娘开了家小卖铺,出售烟酒糖酱醋盐等杂货方便村民,所以她家总是热热闹闹的。这娘比女儿漂亮多了,很难用言语来形容,反正她俩在一起就像一对姐妹,看不出有明显的年纪差别。小翠临走时往那玻璃罐里抓一把大白兔奶糖就跑,她娘刚要喊,见我在那就不吱声了,猜到那软糖肯定是给我的。 小翠娘待我还算可以,她经常对我说: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要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家。我嘴上应着,心想却想:把这里当家?不如杀了我!在开始的一段时间里,我真的吃在她家,确实有一种家的感觉。我已许久没有感受到的家的温暖了,多么渴望有一个完整的家啊!记得临行前,母亲还关在“牛棚”里失去了自由,不能为我送行。母亲将从每月十二元的生活费中省下的十元钱偷偷塞给我,眼泪也不敢流一滴。说实话,那时我真的把小翠家当作自己的家,把她们母女俩当自己的亲人了。但日子久了觉得不对劲,这样下去不行,村民们取笑,同学们投来异样的眼光,父母也来信劝我应该保持适当的距离。我便借故说上面有规定,要脱胎换骨接受改造,不能在老乡家吃饭。再说那时我的工分涨了,得干男人们的活,不再和小翠一起出工,我就这样抽身逃脱了。 小翠不时会来我这儿,给我送菜。农村姑娘天生手脚勤快,小翠见我床乱就帮我整理被褥,见我饭凉就帮我热一下,像我姐一样。知青们都是集体住,不方便,我让她把琴带回家去玩。此后那琴就一直放在她那儿,再没取回。 这样过了一年,按农村的风俗,姑娘到十八岁就要相亲找对象,小翠该是找婆家的时候了。在田间劳动时,我经常见到媒婆过往在田间的小路上,听旁边的人说是又是来给小翠说媒的。可小翠就是不肯嫁,母亲哪敢说她,一句话没把娘撑死,活鲜鲜的例子就在眼前!娘只好由着她去了。我有种不详预感:小翠会不会重蹈母亲的覆辙? 三年后,同学们有本事有路子的都陆续调走了,村里的知青只剩下两个男丁。那时我得了抑郁症,思想极端颓废,整天咳声叹气的。我算是明白了:什么改造思想,劳动表现都是骗人的鬼话,有路子才是硬道理。我彻底死心了,破罐破摔,抗拒劳动。我家里有的是钱,寄钱来买口粮,煤油炉做饭,赶集时买菜。农村呆两个月,城里住上一年,村里人早把我遗忘了,风传我早已调走。 一次从家里回来,听说小翠已嫁人了,丈夫是相邻公社的一个青年,家境不错,公社大队都有做官的亲戚。听自兴的弟弟说,小翠丈夫曾是他的同学,人品很差。样子长得难看,满脸疙瘩,笑起来眼都没了。虽读过高中,因打架斗殴被学校开除。小翠怎会找个这么个人?一定是被逼的。可是小翠的年纪也不小了,再拖下去终不是办法。 我心里仍惦记着那把琴,晚上去小翠娘那里打煤油,试探着问她,小翠是否给我留下什么?谁知小翠娘没好声气地回答:“没有。” 怎会没有?那琴她带走了?难道她还···?想着想着,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堵塞,一股怪味从嘴里冒了出来,我赶紧捂住嘴跑了出来。 我病倒了,昏昏沉沉睡了三天。醒来时见床边放了个暖水瓶和碗,还有一些饼干和大白兔奶糖。 待身体好了点,我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 我走上山坡回头望去:山上的野花还是那么的鲜红,路边的小草还是那样的翠绿,塘边的石凳依旧静静地躺着,碾坊里传来阵阵的吆喝声。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无论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未来总得自己去面对。
休里 June 2,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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