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即使是最平凡的人,也有过不平凡的经历,特别是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 半夜里被一阵锣声惊醒,隐约听到生产队长在叫嚷着什么,又要开全村大会了。 半夜开会这种事在偏僻的山村倒不常见,但也有过,多与政治有关。例如在庆祝九大闭幕的那次,半夜里队长把全村的男女老少叫醒,敲锣打鼓放鞭炮,组织社员赶去公社开庆祝会。至于九大什么时候开幕的,当时报纸广播等媒体没报道,普通老百姓不知道,只是闭幕后才知晓。紧接着全国上下一片欢腾,人们纷纷表示坚决拥护党的决议,站在党中央一边,这种模式在当时很流行。虽然新中国成立了二十多年,中共还是保留着过去艰苦时期召开秘密会议的传统方式,采取保密措施,目的是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确保会议的顺利进行。还有一次在毛主席发表最新指示的时候,也是要立即起身上街游行庆祝的。以上是正面的,也有负面的,比如斗地富反坏等黑四类分子或抓贼捉奸等突发事件。知青们揣测有什么重大事件发生:估计短期召开十大的可能性不大,那就该轮到什么人倒霉了。 早春的天气微寒,我披着衣服出来。遇见一个举火把的社员,问道:“甚事?” “ 分口粮,记得带粮袋子啊。”那人打趣地说。 半夜分粮,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我猛然醒起了工分簿,转身回去取。开会算出勤,是计工分的,这样的好事不能错过。 村头的祠堂通常是召开村民大会的场所,可容纳百余人。我来到祠堂时,里面已是人头涌涌。火光下,人们围着跪在台上的一对男女咒骂着,大致上是些很难听的话,我才知道是那件乱伦淫事。这不是第一次斗他们了,次数都数不清了,何必大惊小怪的。 说起他俩的事又牵扯到阶级成分上去,这世道不知怎的,人与人之间变得如此水火不相容,总有一部分人得势,而另一部分人则失利。那年代抓阶级斗争是刻不容缓的首要政治任务,毛主席教导我们∶“阶级斗争是纲,纲举目张。”“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任何事物只要提高到阶级斗争这个角度去认识,问题就会迎刃而解。所以“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农村的阶级斗争对象较为简单,基本上还是土改时划分的地、富、反、坏那黑四类,因这里人几乎文盲,没有反右运动新增的右派和文革运动中新增的走资派。生产队每周有两次定期训话,黑四类份子必须准时到村头的大晒场上集中,列队等候大队干部的到来,大队干部来后训斥他们一通便走了。我经常见到他们在晒场上挨训,数人列成一排,有男有女,有老有弱,高矮胖瘦参差不齐。简直像一群乌合之众,瞧见就想笑。 就在这些黑四类分子中,有一位是“劳改释放犯”俊发。曾蹲过监牢,出狱后还是脱不了干系,戴着顶“劳改释放犯”的帽子,属于反革命或坏分子那类。俊发犯了什么事,怎么去坐牢的?不是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 一九四九年,俊发正在南京大学(国立中央大学)念书,当时前方战事吃紧,为躲避战火,学校停课,外省的学生几乎全都离开了首都,他也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他没有完成学业,是个肄业生。后来有个同学逃到他家,把一支驳克枪寄放在他这儿,俊发明知不妥,因年少仗义,碍着面子只好收下。不料那人被捕后供出枪支的下落,结果他因窝藏枪支罪被判十年的徒刑,发配到黑龙江省的鹤岗,与丽娟的前夫一起服刑。 俊发刑满释放后,父母早已过世,家产也被分了,只剩下一个胞弟在家。他明白自己此时的身份,还是远离过去的好,就选择了在当地就业,没被打回原籍。后来还将胞弟调去东北,可见他为人处世的本领不错。后来俊发娶个当地的东北女子为妻,生有一儿一女,女为长。可惜好景不长,妻子病故,俊发悲痛不已。一个男人拖着两个孩子,不可能再续,生活日趋艰难,渐生回乡之意。后办理了离职手续,于一九六九年回到家乡。 回来之后,因子女太小无人照料,就请那大山里的舅母春花来帮他看管孩子。俊发的舅父生前是在大山里跑买卖的,手头有两个钱,便娶了个比他小二十多岁的姑娘春花为妻。不久舅父被劫杀(传说是被仇家所杀),两人未留子女,春花独自守着那份遗留下来的家业至今。按理说,一个年轻寡妇怎能支撑一个家业?没改嫁也不可思议,难道没有合适的,没人配不上她?也许有其它什么原因吧,谁管那闲事呢。 春花虽辈份高于俊发,但年令却小他许多。她自嫁给舅父后从未干过农活,保养极好,皮肤白细,衣着时髦。春花住在俊发家里,帮他料理家务,她原先有些积蓄,不时会拿出来补贴家用,一家人日子过得还算平静。由于春花的户籍不在本村,生产队不配给她的口粮,自然不会要求她出工,几乎是足不出户,故村里人也很少见到她。春花有时会在自家门前的小溪旁低头洗衣服,穿一双小白鞋,发髻上别了一个花夹,白净的脸腮常挂着红晕,从不与路人答话。 时光过了约年余,村里的人渐渐地私下里议论起他俩的事,说有人见到他们一丝不挂地绞在床上,干云雨之勾当等什么的。还说俊发就是为了这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寡妇舅母,才从大老远的东北搬回来的。又说这位舅母卖掉了店铺,打算一辈子住在这里了,这是他俩早预谋好了的云云。后来,村里的人越说越邪乎,说这样会给祖宗蒙羞,会败坏了风水,会给村子的人带来灾难和恶运,那些曾有过倒霉事的人都怪罪于他俩的乱伦行为,甚至有人提议请巫师来驱邪。 那年代迷信的活动是禁止的,生产队干部迫于压力,只好召开全村大会,把他俩捆绑起来,拉上去跪在台上批斗。他俩任你怎么斗,横下一条心,死活不认。最后大家没辙,要他俩立下字据,保证不再乱伦后才把他俩放了,俊发的两个孩子还是需要人照管的。 但事情并没有了结,这里的山民思想异常封建保守,加上俊发那顶永远摘不掉的“黑”帽子,社员们都歧视他,欺侮他。为捉奸竟使用卑劣的手段,经常有社员半夜去他家偷窥,一旦捉奸后,就立即敲锣连夜把全村人叫起来开大会斗争他俩。捉一次就捆起来斗一次,就这样反复斗了数次,已成常态。 见很多人围着他俩骂,吐唾沫,扔赃物,我像中了邪似地在人缝间踹了春花一脚。跪着的她倒了下去,她挣扎着欲起身,但身体被捆绑着无法动弹。她扭头盯着我,我不知那藏在她乱发之间的眼光传递的是委屈,是哀求,还是愤怒。我像被电击了一下,本能地上去将她搀扶起来。 此时春花实在受不了,用头不停地撞打身旁跪着的情人。这位曾是首都的大学生,又受过牢狱之灾,尝尽人间甘苦的俊发,低着头任春花发泄,眼泪往肚里咽。看得出来,春花在责怪俊发,为了他搬来这里,为了他变卖家产,为了他受这样的罪,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她的苦无处诉,也无法诉啊!只有把这一切都往情人身上发泄。接着她站起来冲了出去,在不远处投塘自尽。 好个刚烈女子!她这举动把在场的人都吓呆了。众人纷纷去救,最终将她捞起,她没死成。村民们怕闹出人命,没敢再斗他们。 后来春花还是走了,她离开了俊发,消失在那寂寞的大山里。从那里来,回那里去。人生如梦,往事已成过眼云烟,美好只是昙花一现。 春天,杜鹃花开满群山,红彤彤的一片,如火,似血。花儿在微风的吹动下摇摆,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显得格外烂漫。
休里 February 10,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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