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知识分子向来自视甚高,自命为时代先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但是如果仔细算一下帐,知识分子所起的作用可以说好坏参半。这里只说坏的方面,主要表现在,要么顽固保守,阻碍社会进步;要么非常激进,把社会带往错误的方向。
总的来说,近代以来中国知识份子群体在政治上比较左倾,五四之后,更是以左为时髦。当时的知识分子大都怀抱改造中国与世界的远大理想。他们的政治理想追求大致可分为三类:信仰三民主义者,信仰社会主义者,信仰国家主义者。五四新文化运动基本上是一个知识分子运动,他们对传统文化进行批判、反思、选择之后,都认为中国必须全面西化,请来德先生和赛先生改造中国。这本来是条正道,可是不少知识分子走出去后,却请来了西方社会学理论中最糟糕的部分–马列主义,暴力革命加无产阶级专政。共产主义的 “幽灵” 在它的发源地欧洲未能找到寄居的躯壳,但却在遥远的东方古老的中国大行其道,惑乱中国人长达一个世纪之久,到现在还阴魂不散。
前不久德孤博写了一篇文章《陈独秀最大的罪过:创立中国共产党》;最近又有人进一步分析,认为作为北大教授的陈独秀嫖妓改变了中国的历史进程。我认为,把问题归结到陈独秀一人头上不符合历史真实,陈独秀嫖不嫖妓中共都可能成立,而陈独秀的错误也不能算是他一个人的错误,而是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错误。当时各种“主义”泛滥,胡适、钱玄同、李大钊等都很激进,而激进主义是时髦,进步的象征。后来胡适等人有所反省,呼吁知识分子“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但为时已晚,共产主义大潮泥沙俱下,砸碎了传统文化,蹂躏了中国,直到今天。
中国共产党是由知识分子创立的,党的几任领袖也是由知识分子充当的。知识分子从政纯属误入歧途,瞿秋白就是一个典型代表。
瞿秋白从小就立志要“为大家辟一条光明的路”。1920年,20岁的瞿秋白以《晨报》记者身份访问了苏联。苏联方面对这位来自东方的“朝圣者”很重视,安排他参观考察大革命后的“成果”,甚至安排他在克里姆林宫接受列宁的接见。瞿秋白在苏联亲眼目睹了大革命后出现的经济困难和社会矛盾,但当他把这些问题纳入到阶级斗争学说范畴之中时,似乎一切都迎刃而解了。他把苏联初期的问题归咎于战乱和立宪民主党人的捣乱,因此不仅没有能看出苏联体制上存在的问题,反而认为俄国之路正是他要寻找的那条“光明的路”,并热情地向同胞推介,写下了《俄乡纪行》和《赤都心史》。
1921年9月,瞿秋白受聘在莫斯科东方大学中国班任教,从此卷入了政治漩涡。但瞿秋白毕竟只是一介书生,不是职业革命家,他在《多余的话》中痛苦地承认,自己介入政治,尤其是成为中共领袖是“历史的误会”。他曾在给鲁迅的信中署名“犬耕”,并解释说:以犬代牛耕田,力所不及,勉强从事自己不熟悉、不感兴趣的政治,还当了个党的领袖,不过就是闹了一出“捉了老鸦在树上做窠”的闹剧而已,而他反感演戏:“每天盼望着散会,盼望同我谈政治的朋友走开,让我卸下戏装,还我本来面目─躺在床上去极疲乏地念着:‘回“家”去罢,回“家”去罢。’”
可是,瞿秋白并未能“回家”,反而在政治泥潭中越陷越深。在八七会议上当上总书记后,在共产国际指使下,他奉行左倾冒险主义,宣称中国革命是所谓“无间断的性质”,“必然要超越民权主义的范围”而“急转直下的进入社会主义道路”。于是先后发动了南昌暴动,广州暴动以及秋收起义。1927年,他亲自担任两湖秋收暴动的总指挥,提出“杀尽土豪劣绅及一切反动派”的口号,制造红色恐怖。
瞿秋白说自己只不过是一位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只懂得一大堆抽象名词,“婆婆妈妈”,“优柔寡断”,“杀一只老鼠都不会的、不敢的”怯懦书生,“不但不足以锻炼成布尔什维克的战士,甚至不配做一个起码的革命者”,因为“无产阶级意识在我的内心里是始终没有得到真正的胜利”。这样一位文弱书生竟能提出杀气腾腾的口号,并组织武装暴动,真是不可思议。
瞿秋白很快就尝到政治绞肉机的残酷,接连遭受博古、王明发动的“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在政治上失意之后,瞿秋白又回到了文人之中,如鱼得水,有一段时间住在鲁迅家里,写了一批优美的散文,用鲁迅笔名发表。为帮助经济困难的瞿秋白,鲁迅不惜卖掉了《二心集》的版权。
可是,瞿秋白是已经上了船的人,再想摆脱已是不可能的了。不久,他便接到了中央指示,要求他前往苏区担任人民教育委员。长征时,正患肺病的瞿秋白被博古等人遗弃在江西。1935年2月,瞿秋白被捕。临刑前在福建汀州狱中写下绝命书《多余的话》,说“我愿意趁这余剩的生命,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写一点最后的最坦白的话,彻底暴露内心的真相”。他反省了自己卷入政治的教训,承认自己本质上还是文人,实在不具备担任政治领袖的资质,却被阴差阳错推上了政治舞台,犯了严重错误,并说自己是一个“二元人物”,即在对待“革命”的态度上,他已经“不革命”了,但也不会反革命;在对待马克思主义的态度上,自己曾从无政府主义角度接受过马克思主义,难免掺杂有机会主义,而自己早就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的宣传者了;在对待共产党的态度上,自己本来就不配做领袖,连做党员也不够格,在受到批判之后,自己政治上已经死灭,应该被认为是“叛徒的一种”;在阶级意识上,自己始终不能够克服“绅士意识”,“究竟不能成为无产阶级的战士”。
有人认为,瞿秋白在这里试图把自己描写成一个脱离了政治和阶级的人,目的是求生。毛泽东则认为,瞿秋白和李秀成一样,投降了,变节了。我认为,这是瞿秋白真实的内心自白,它说明瞿秋白仍然是一个幼稚的文人,虽然组织上入了党,但思想上并没有入党。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是不配再叫你们‘同志’的了。告诉你们:我实质上离开了你们的队伍好久了。”既然他在思想上没有入党或者已经“离开”了,当然也就不存在叛徒问题。
瞿秋白的悲剧是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命运的代表。他们无不怀着理想投身于救国救民的大业,自认为最了解历史大势,为中国找到了一条最合适的发展道路。可是,后来的发展却远离他们的初衷,而最后他们自己也成了最尴尬的一群人,成了被改造被专政的对象,战战兢兢,手足无措、动辄得咎、被人鄙视。
文人不是不可以从政,但要看从政的是什么样的文人。文人有两种,一种是瞿秋白这样的性格懦弱且书生气十足的文人,另一种是毛泽东那样的精通厚黑骗术的流氓文人。在中国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前者总是悲剧,而后者总能成功。
1935年6月18日,瞿秋白被国民党军枪决于福建长汀。刑前写出绝笔诗《偶成》一首: “夕阳明灭乱山中, 落叶寒泉听不穷。已忍伶俜十年事, 心持半偈万缘空。” 在中国共产主义运动大舞台上,这样的“伶俜”何其多?悲剧何其多?戏演完了,一切都是虚空。在中共几任知识份子总书记中,只有瞿秋白有这样的觉悟。
如今,环顾全球,共产主义大幕徐徐降下,在苏东波,舞台早已拆除,演员们纷纷卸装,恢复其本来面目。而在中国,仍有那么几个小丑为了几文小钱,盛装浓彩,演得起劲,不时大声吆喝几声,吓人一跳。可惜,今非昔比,看热闹者众,但应者寥寥,快到曲终人散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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