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埃麗卡是忠實的毛派,長着一雙閃亮的眼睛和粉紅的雙頰。她喜歡邁爾斯·戴維斯,欽佩黑豹黨,厭惡越南戰爭。當我們想家的時候,因為有對方的陪伴,我們互相安慰,便不覺得孤單。她在中國很有名,在她父親的代表團與周恩來進行了四個半小時的會見期間,她也露臉了(得到了不少鏡頭)。周恩來總理很有興趣能有機會跟美國青少年交談,他對埃麗卡進行從青年運動到中國政治的測驗。他大聲地說自己很想知道國外年輕人是否了解毛澤東最親近的兩個盟友“背叛了”無產階級革命的宗旨。
周總理對麗說:“我問你,你能不能告訴我們這兩個人是誰?”
“一個是劉少奇,另一個是林彪,”埃麗卡恭敬地站起來回答道。
“你回答得很對!”周恩來很高興,從座位上站起來和她握手。由於埃麗卡,在長達一年的時間裡我都是班上的劣等生。我還不太會說“我來自加拿大”的時候,她已經能說流利的中文了。她是在馬里蘭州銀泉城長大的,從小就在家裡說中文。
更殘忍的是,有一次,外國留學生辦公室邀請了一位數學系的教授,給我們講授了一些和什麼新理論有關的東西。結束時,他給我們出了一堆數學問題。即使用英語,我的基本算術技能也很差勁,更別說用中文了,也別說用演算紙、 鉛筆、橡皮擦、 計算器和乘法運算表了。我坐在那裡愁眉不展,而在耶魯大學主修數學的埃麗卡,用心算就給出了所有的答案。數學系教授興奮極了,每看到一個正確的答案就高興地鼓一下掌。
埃麗卡不僅擅長數學,而且政治上總是更正確。在她倡議下,為了改造我們的思想,我們請求和我們的中國室友一起參加體力勞動。我覺得這很重要,不只是為了見證中國革命,更要親身參與其中。根據毛澤東的名言:“如果要直接地認識某種或某些事物,便只有親身參加於變革現實、變革某種或某些事物的實踐的鬥爭中,才能接觸到那種或那些事物的現象,也只有在親身參加變革現實的實踐的鬥爭中,才能暴露那種或那些事物的本質而理解它們。。。。。你要有知識,你就得參加變革現實的實踐。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變革梨子,親口吃一吃。。。。你要知道革命的理論和方法,你就得參加革命。一切真知都是從直接經驗發源的。”
黃幹部再一次哈哈大笑,他肯定地說,我們不會習慣。但是在埃麗卡對他發誓賭咒說出重話以後,他終於讓步了。此後,每隔一個星期的星期六,我們都去挖溝,搬磚頭,幫助建造北大新圖書館。文化大革命的教條認為,我們只有把自己渾身上下弄得髒兮兮的,才能成為更好的人。休息時,我擦乾臉上的汗,檢查我的世界觀。令我懊惱的是,我覺得自己改變不大。但是,我覺得學校領導讓我們挖溝是聰明的一招。其潛台詞是:好好學習!否則,你一輩子就得幹這個苦力!
當時,我並不知道北京大學原來是毛澤東的老婆和她激進同黨 (回來他們被清洗後稱作“四人幫”)的據點。毛澤東夫人的運動直接影響到學校,也影響到我們的生活。例如,1972 年,北大為響應“深化教育革命”的運動,就給學生安排了越來越多的體力勞動。有一個星期天,天正在下雨,學校領導宣布,我們得挖一個新的游泳池。只有我提出反對意見:“為什麼不等到雨停了再挖? 即使是農民也不會在雨中勞動的。”大家禮貌地等我說完,然後我們都冒雨出去幹活去了。
雖然我的同學都算作工農兵學生,但是很少人是真正的無產階級子女。張紅的父母一個是護士,一個是北京市的中層官員。她被歸類為農民,因為她曾在紅色首都延安勞動過幾年。令我吃驚的是,她並不是黨員。幾年後她告訴我,“很明顯,你會感覺到人們正在觀察你。”當然,我們一直被考察,但那時我很天真,並沒有意識到這些。
張紅的工作就是把我的情況包括隱私向羅寧報告。羅寧是黨員,一個充滿自信的年輕軍人,她臉上長滿了雀斑,褐色頭髮梳成細長的辮子,塞入紅五星軍帽里。羅寧讓我想起一隻霸道的母雞,她長着一副梨形身材,走起路來搖搖擺擺,倒還真像只母雞。她的權威不是憑空來的。她的父親是羅榮桓元帥,政治局委員,中國軍事等級最高的十大元帥之一。
我不知道羅寧曾是一個紅色公主,有自己的服務員、保鏢和豪華轎車。也不知道她的玩伴包括鄧小平的女兒,1963 年羅榮桓元帥去世以後,鄧小平的女兒曾臨時搬到她家,安慰羅寧和她的妹妹。她父親曾在林彪和鄧小平領導下工作過,他的早逝顯然保護了羅寧在文革期間免受迫害。她沒有被發配到農場從事繁重的勞動,她參了軍,在當時是非常理想的工作分配。她從軍隊很容易地進了北京大學。
作為班裡團支部書記,羅寧總是忙於改造其他學生,因此張紅便向另一位黨員王立志報告。王立志是班長和歷史系學生會主席。王並沒有贏得任何競選 ;共產黨任命她擔任這些職務,因為她既堅定又可靠。王長得壯實得像一頭公牛,五大三粗,嗓音嘶啞,她知道如何使用槍,摔跤時一下子就能把人摔倒在地。她是一位煉鋼工人的女兒,曾在東北地區的煉油廠大慶作過警衛。大慶是毛澤東樹立的全國工業的楷模。王告訴我,“我的工作是保護大慶油田不受國內階級敵人的破壞,抵抗帝國主義來自外部的攻擊。”
我和埃麗卡都不知道我們的室友在把我們的情況向王立志匯報。她是我的同班同學中唯一一個堅持和我一起練習英語的。“Long live the friendship between the Chinese and Canadian peoples! ”(中加兩國人民之間的友誼萬歲!)她會這樣喊,因為使勁臉色微微泛紅。所以當我們聽到王要過二十歲生日時,我們決定給她買一些生日禮物。但是買什麼呢?我們擔心買的東西太好,可能會被視為企圖誘惑正直的黨員。埃麗卡給她買了一些核桃,並且為她寫了一首中文打油詩稱讚她的美德,開個玩笑。我則送她一包糖果和一個雙喜乒乓球。
那天晚上晚飯後,我們敲了敲她的門,然後大搖大擺走進她的房間,唱起了“生日快樂”。當我們送給她禮物時,王臉色煞白,然後變得通紅。“生日快樂!”我和艾麗卡大聲喊。“No! No!”王用她蹩腳的英文喊起來,後退幾步,好像我們送給了她一本理查德 · 尼克松的語錄一樣。“這樣不好!”
“這樣不好!”她叫起來,用手指着我們的鼻子。我和埃麗卡覺得很難堪,但卻不知道找什麼台階下。我們不得不想法收場。王朗讀了那首打油詩,皺起眉頭,批評埃麗卡不該寫這樣令人作嘔的溢美之詞。“一個黨員必須謙虛!”她說。我們膽怯地笑了笑。埃麗卡的流利中文也不管用;她不知道如何用中文說打油詩,也無法解釋說不能按照字面意思去理解。王把我摁在牆上,並試圖把乒乓球塞回我的口袋裡。最後,埃麗卡和我尷尬異常,冷汗直淌,落荒而逃。
就在1972年10月1日國慶節前,我的同學們決定開一個晚會。“我們來玩兒玩兒吧!”張紅說。這將是我在中國大學的第一次狂歡!我激動地想。我發現這個所謂的晚會更像是為四歲孩子舉辦的生日聚會。我們聚集在一個學生房間裡,強烈的日光燈照着我們六位,全是女生,一個個正襟危坐,圍成一圈,一邊嗑着葵花籽,一邊喝茶。大家都在咯咯地笑,而我卻看不出究竟有什麼好笑的,但我覺得很開心。沒有人有卡帶播放器一樣的高級設備,因此我們不得不自娛自樂。我們輪流,逼着每個人都唱京劇或者革命歌曲。他們都是老練的歌手,唱歌是從幼兒園起就反覆練習的一種技能。
但輪到我的時候,我忘了怎麼唱“啊!加拿大”的歌詞,而這是我會唱的唯一一首加拿大歌。埃麗卡和我一樣五音不全,唱得很糟糕,於是決定用一個保險的方法:數字。我們一起嘁嘁喳喳地喊出,“"Row, Row, Row Your Boat”(“搖啊,搖啊,搖你的船”和“Kumbaya,My Lord” (主啊!到我這兒來吧),但我們倆都不知道如何翻譯“Kumbaya”。大家要求我們再表演一個,於是我們表演了鄉村土風舞蹈,這不需要翻譯。然後我們都回到我們的房間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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