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万维出现一股鲁迅热。捧鲁和贬鲁势均力敌,不相上下,双方似乎谁也说服不了谁。在我看来,双方对鲁迅多少都有些误解,包括我本人在内。
鲁迅生前名声就很大,死后又被奉为“文学革命旗手”,对后世影响极大。经历过文革的人们都会记得,当时书店能出售、可以公开阅读的书,除了《毛泽东选集》,就是鲁迅的书了。可以说,鲁迅影响了几代人的精神世界。
从延安时期开始,随着毛泽东在中共党内定于一尊,鲁迅在中国文坛的地位也逐渐定于一尊。毛泽东被神化是他自己故意为之,但鲁迅被神化则并非其本意。假如鲁迅在世,他也会反对自己被神化,被利用。
有人说,鲁迅只会看病,却不会开药方,不是一个好医生。这个问题在鲁迅还活着的时候就有人指出来过。梁实秋就写过一篇文章“不满于现状”,质问鲁迅,“你骂倒一切人,你反对一切主张,你把一切主义都褒贬的一文不值,你到底打算怎样呢?请你说出你的正面主张。”鲁迅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但是却声明,他并不是骂倒一切,有一种主义他并没有骂过。是哪一种主义?他没有明说,梁实秋追问他,是不是共产主义?鲁迅也不回答,等于默认。反对派说鲁迅是共产主义的同路人,
是有根据的。
1937年10月19日,在鲁迅逝世一周年的纪念日。毛泽东在延安陕北公学作了题为《论鲁迅》的讲演,尊鲁迅为“现代中国的圣人。”因为
“他的思想、行动、著作,都是马克思主义的”。显然,毛泽东对鲁迅的了解只是皮毛。但鲁迅曾和中共联系密切确是事实。鲁迅和前中共总书记瞿秋白过从甚密,
瞿秋白在中共党内斗争中失意,曾在鲁迅家住过一段不短的时间,受到过鲁迅经济上的帮助。瞿秋白被捕后,鲁迅曾多方设法营救。毛泽东率领中央红军长征到达陕北不久,便收到鲁迅、茅盾联名发来的祝贺电报。据说鲁迅还辗转送给毛泽东一条围巾,就是有一张和江青在一起的照片上戴的那条。
鲁迅无疑对共产主义是抱着同情态度的,而毛泽东也把鲁迅看作同志,并把鲁迅的方向确立为“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直到1957年反右运动之前,毛仍多次提到鲁迅。
1957年3月8日,毛泽东在同文艺界代表谈话时曾设想,假如鲁迅还活着,情况会怎样:“我看鲁迅在世还会写杂文,小说恐怕写不动了,大概是文联主席,开会的时候讲一讲,这三十三个题目,他一讲或者写出杂文来,就解决问题。”
但是,鲁迅写杂文的目的并不是要解决什么问题。鲁迅一生怀疑一切,包括他自己。鲁迅在严厉批判别人的同时,更是严厉解剖自己。他似乎一生都在黑屋子里呐喊,但他并不为光明而呐喊,而只是跟黑暗势力过不去。
鲁迅的精神世界有着一种强烈的“中间物”意识和“过客”精神。这在他的诗剧《过客》中有充分表达。“过客”在旧世界中找不到生存的意义,而前方的新世界不过是一片坟地,因此他无法寄希望于未来,他也不能在自己的人性中找到坚实的光明根基,他怀疑一切,甚至连召唤他往前走的声音都怀疑是不是真的。这种深入骨髓的怀疑精神使得鲁迅一生都“彷徨”“在路上”。他信奉过进化论,也向往过共产主义,但都貌合神离,并没有彻底投入。他猛烈批判中国传统文化,也强烈质疑西方文化。在我看来,鲁迅很像是中国版的索尔仁尼琴。但和索氏不同的是,鲁迅并不是一个民族主义者。
鲁迅十三岁丧父,一生中经历了亲友的生离死别。因此,他有着极深的绝望体验和幽暗意识。1916年,他曾请人刻了一枚印章“俟堂”,意思就是“等死堂”,他认为人生不过是等死而已。他曾用笔名“唐俟”发过文章,也是从“俟堂”而来的。
鲁迅作品中大量描写死亡,晚年又对阴间鬼魂、女吊、五常很感兴趣。夏济安说,“鲁迅看上去是一个专擅刻画死亡之丑陋的能手”。但鲁迅还有很强的忏悔意识和赎罪意识,这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这种忏悔意识和赎罪意识来自于希伯来精神的影响。鲁迅一生购买过各种版本的《圣经》,在《摩罗诗力说》中极力推崇希伯来精神,而耶稣的形象在他笔下也多次出现,在他的著作中,多次提到耶稣受难。他与果戈理、显克微支、安德勒耶夫、克尔凯郭尔、舍斯托耶夫斯基等基督教作家和思想家心心相印。他先后还与天主教神父清水安三和基督徒内山完造成为至交好友。鲁迅的思想深受基督教人性“原罪说”的影响,但是并没有更进一步,寻求救赎,
而只是沉浸于对人性的揭露和批判,因此终生生活在阴暗和绝望之中。这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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