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长辈的事情,恩恩怨怨,我知道的很少,从大人嘴里,零零星星,支离破碎地听到些:父亲有两次婚姻,前妻和我的大姑妈是大学里的同班同学, 她们是闺蜜,是进步学生,能说会道,自命不凡,强势,好胜,前卫,一起加入早期的共产党,一起闹学潮,一起出国,一起抽烟,打得火热,活跃非凡。这对出生于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来讲,无疑是离经叛道,甚至有人说她们是同性恋,这个我当然是不太相信的,但也侧面反应了当时她们的作风过于激进,甚至反常。 前妻生育了四个孩子,长大后个个出类拔萃,可见她教子有方,虎母哪来犬女。很可惜,夫妻感情并不融合。父亲是无党派人士,一介学者,温文儒雅。前妻比我父亲大四岁,却是风风火火,我行我素,行不旬容,当然,她不属于贤妻良母型, 夫妻最后分道扬镳。 公有公理,婆有婆理,皆一面之辞,清官难断家务事,父亲在离婚案中处于失道寡助的境地,这是我察言观色中得到的印象,也是在当时的大背景下,万口一谈的普世价值观。我的那些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对母亲很亲热,对父亲则很冷淡。 我长大后,在一次场合中遇见这位前妻,她是位白发苍颜,打扮得体,知书达理,慈祥可爱的老人啊!这和传说中她年轻时候的形象,大相径庭,怎么也对不上号,我拼命捕捉蛛丝马迹,试图找出些她年轻时候的痕迹,找不到,心中不免产生了侧隐之心。 也听说我母亲是上海滩上最漂亮的女人。上海南京路上有个照相馆,叫“中国照相馆”,照相馆的橱窗里,陈列着我母亲的几张巨幅彩色相片,展示上海美女的经典样板。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我见过的东方女性中最美的照片,妈妈是天然的美丽,具备东方美女的三大要素:小脸,小腰,细长脖子。后来,北京也开张了“中国照相馆”,我母亲的照片被运到北京,借给北京的“中国照相馆”, 当时在北京念书的表姐路过“中国照相馆”,看见一堆人拥在橱窗前,她也挤了进去,一看,这不就是姨妈吗?这件事情在当时上海和北京两地的亲友中流传着,轰动一时,成为佳话,也是父亲极为得意的一件事。 父母的婚姻可谓惊世骇俗,他们的结合招来整个家族和社会的反对,指责,甚至蔑视:男方的亲友认为:母亲来自教会的孤儿院,进孤儿院的会是些什么人呢?孤儿的生世扑朔离迷,不是富人家的私生子,就是穷人家养不活而被遗弃的孩子,名不正,言不顺, 门不当,户不对。 女方的亲友则认为:父亲年长母亲二十四岁, 离过婚,还是个右派。人人劝告我母亲,嫁给这个老头子,一定会吃苦头的。 世俗人总喜欢用最刻薄的心思去猜度别人的私事,一件事情有多方面的可能性,人们往往猜测最可恶的一面,然后加以扩大,甚至歪曲,以至于面目全非,也许幸灾乐祸是人的本性。他们断言:一个女人贪财,一个男人贪色,这样结合必定失败,大家等着看丑剧吧。但是,父亲是正人君子,他不顾亲友和社会的批评和谩骂,一意孤行,义无反顾。父亲认为自己在英雄救美,实现童话里的爱情故事。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父母,是伟大爱情的结合。我也不得不承认,世界上再聪明出色的男人,再有成就的勇士,一旦爱上一个美女,他的智慧就降低到零。 记忆中的父母,在任何场合下,在人前人后,讲话总是轻声慢气,这是家风。父亲说,讲话只要对方能听见就行了,不需要多余的音量。父母相敬如宾,谈笑风生,出言有尺,戏谑有度,从不争吵,永远像一对初恋的情人 。 妈妈很爱打扮,她的衣服都很讲究很时尚,任何衣服穿在她身上,都会显得靓丽。妈妈出国后,衣柜里还挂着她的衣服,打开衣橱,一阵香气扑鼻,我捧起衣服,把脸埋在衣服里,深深地吸一口气,有一种很特殊的味道,那是妈妈的体味混和着香水味,那么高雅,那么迷人,那么令人陶醉,只有妈妈才具备这样的香味。每当想妈妈了,去闻一下她的衣服,闭上眼睛,享受那种特殊的安全感。妈妈的香味驻进了我的性灵,融化在我的血液里,贯穿了我的生命。 妈妈喜欢香水,梳妆台上摆放着她留下的几瓶法国进口的香水,水晶玻璃的制作,寸把大小,有长方形的,八角形的,圆锥形的,透澈晶莹,优雅精致。我从小就学会了用香水,需要用时,把瓶子摇晃一下,毛玻璃塞头就粘上了液体,拔出塞头,轻轻地在耳朵根上点两下,香气可以保持一天。 妈妈说:“不用香水,不是女人”。如果说一瓶香水比作一个美女,那么香味代表她的灵魂,香水瓶就是她的外貌。难道上海美女是用香水来勾引男人的? 我对母爱的认识,仅仅停留在这种特殊的香味上。这是上帝的安排?还是命运的作弄?爱神,那么稀奇珍贵,那么令我向往,那么难以成活,以至于来不及感受,就像那一抹香魂,消失在天边,瞬间化为瑰丽的彩霞,留下的便是永恒的憧憬和虚拟中的温罄,我只能幻想,只能无穷无尽的神思遐想。。。 我生命里有那么一天, 那是一个萧瑟的秋天。父亲牵着我,送别母亲在上海火车北站。我紧紧拉着妈妈的手,离别时刻,妈妈把脖子上的一串项链拿下来,戴在我的脖子上。汽笛长鸣,犹如战马嘶嚎,凄惨悲壮,划破灰色寒冷的黄浦江上空,这是对生死离别的控诉,为妻离子散鳴哀嚎。出发了,火车缓缓启动了,我向渐渐远去的火车,争脱了父亲的怀抱,沿着站台,一路追着火车奔跑,使劲挥动小手。看到妈妈拿着一方手绢,伸出车窗外,也使劲地挥动着,挥动着,火车徐徐往后退着,越来越快,最后,妈妈的手绢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点消失在远方。。。 妈妈在国外的英文名字叫“苏菲”(Sophia), 父亲给我解释:苏菲是希腊神话里的智慧女神,她神圣,她美丽,父亲给母亲取了这个名字。 香花失去了生长的土壤,变成了毒草。童话失去了正当的导演,演绎得低级庸俗,荒腔走板。街道里弄的小市民,经常背后指指戳戳, 冷言风语,扑风捉影,搬弄是非,说我母亲在外面是花瓶,是交际花,是日本间谍,早就把女儿扔了。。。有些心地不厚道的人,故意问我,你妈妈来信了吗?小孩子听不懂其中含义,要面子的父亲,必定是忍受着何等的煎熬,人间总是演绎着这样的悲剧。 妈妈没有再回来。 上海北站一别,再相见,已是沧海桑地十七年以后的事了。妈妈给我的项链依旧戴在我的脖子上,项链没变,人却变了。 伟大的爱情,在现实中实现,在期待中破灭,在心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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