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老爸(下)
当秋风吹过远处的树梢时。当长长的凉夜孤单地緾绕心头时。当月亮在我的眼前慢慢升起时,临窗的我,就会向着记忆的方向晀望。昨晚,我梦见老爸了,梦着自己回家了,在爬楼梯时,听到老爸朗朗的笑声。梦里声声,老爸的笑声如泉水轻缓我心头。。
今天是老爸的“三七”。在我们家乡,“三七”是悼念逝者的一个风俗习惯,必须于外嫁女操办.晚上还得住在娘家守候父亲新魂的归来。可我作为老爸的唯一女儿,又不能为老爸敬杯斋酒、烧把纸钱,不能亲手上香点烛,照亮等候老爸归来的路。古人曰:“子欲养而亲不待,树欲静而风不止”,前一句是我的心情,后一句则是我的处境。多年来我漂泊在外,和父母相聚的时间不多,单独和老爸在一起的时间更少,连他病重期间最需要我陪伴的时候也做不到,除了心痛只留下无尽的遗憾。可老爸逝去以来,最想念他的还是我这个不孝的女儿,也许最能体会我心境的也只有他老爸。
这篇祭文《想念老爸》,我写了很久。文档放在手机里,手机放在包里,我从上海回到东京,把它带到东、带到西,无论走到哪儿,一有空就打开文档写上几句。可常常写了,又删了,觉得写的很混乱,很啰嗦,似乎从来没写过这么费事的文字。
每次打开手机看到老爸的照片和视频,就会想起老爸生前的画面,回想小时候和老爸一起度过的那些幸福时光,于是再也写不去。
或许这不是一篇文章,而是一场对话,是一场弥撒,是为老爸谱的一首安魂曲。
思绪长出翅膀,记忆又翻开扉页……
老爸是个普通的离休干部。但在我记忆中,老爸只是个普通工人,退休后老爸和老妈还在公司开的乳品部(蛋糕店)做过几年工,那个时候我已出国。有一年夏天回国,老爸对我说,公司恢复了他的离休干部职称和待遇,还补回了不少钱。我为老爸的“升职”満心喜欢,为他高兴为他自豪,也存有一点凝惑,弄不清老爸怎么变成了离休干部。小时候曾听老爸说起过他年轻时当过空军。后来又突然复员回到了家乡。
一直想知道我们家的详细家族史,可一直没有机会去了解。虽然每年都要回国一次,但来去匆匆,在家呆的时间很短,总不能静下心来问问老爸一个究竟。一晃好几年过去,直至四年前老爸动大手术,我休假一个多月天天看护他在身边,才知道了一切。老爸告诉我很多家事,也包括我们家的特殊家族史和他坎坷的一生。
这个特殊家史,在过去,绝对是一个不能讲的故事。为此我曾经写过二篇博文《我的老爸》。
幼年时的老爸出身很苦,爷爷在他三岁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就离开了。是奶奶一人拉址三个无爹的孩子,大姑妈和大伯父, 老爸最小。人一生中若碰倒“幼年丧父,老年丧子”,二者只需其一,便是不幸之人,可老爸二者都碰上了。
老爸的亲哥哥,也就是我的大伯父,比老爸大十岁。十五岁的时候被抓壯丁抓去后参加了国民党, 后来听说又进了黃浦军校。再后来就跟着老将一起逃到了台湾。由于这段家史,奶奶、姑妈和老爸一生不得安宁,老爸的前程也被毁了。
老爸从小尝尽了生活上的贫困与辛酸。少年时生活清苦,常常挨饿,过着食不饱衣不暖,家无隔夜粮的苦日子。奶奶和大姑妈在家务农,省吃俭用,供老爸读到小学毕业。小学毕业后老爸还想去读中学,奶奶就带着老爸去江湾镇上的学堂考试,因没有钱坐车,來回走了几十里的路`,天不亮去半夜归。考官先生说老爸成绩考得很好,可惜交不起学费只能放弃。当学之年,因读不起而不学,而立之年而不得立(那是后话)。这种生命顺序的扭曲和错位,与其说是老爸命运的不幸,毋宁说是社会的悲哀。
老爸长大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去给驻扎松江军区部队送了一封鸡毛信,军队的长官看中老爸一表人材,还略通文墨,加上写得一手好字(毛笔字),问他想不想留在部队当兵。于是老爸就这样当了八路军。老爸在部队表现很出色。我从老爸的履历表中得知。“1951年11月任华东空军第二预科总队的分队长。1953年3月在华东空军第五航空预科总队任副区队长。”兄弟俩一个是国民党,一个是共产堂,倒象是电影里的情节。1954年10月,老爸因收到了一封来自台湾(伯父)的亲笔信。。就被迫退了役。带着满怀沧桑、说不尽的怨恨和无奈,复员回了家乡。老爸本已是空军飞行员,前途无量,我曾见过老爸当兵时的黑白照片,好帅好神气。
老爸回乡后重新接受命运新的挑战。担任过小校的教员。1956年被选为宝山县团代表月浦乡人民代表。1957年至1981年在牛奶公司第九牧场工作,真正进了“牛棚”,直至退休。
公司代表致悼词中说老爸同志:“为人谦虚、襟怀坦白,平易近人。对工作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任劳任怨、默默奉献,丝毫不计交较个人得失。在各个工作岗位上,严以律己,做到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精一行,为农垦事业,牛奶事业做出了自己毕生贡献。他是单位里的栋梁之才………”
老爸性格的确很温善又开朗,待人真诚也豪爽。他一生勤俭朴素,惜衣惜食,过着清贫简朴的生活,是个自足常乐的老好人。他虽然没有渊博的知识和显赫的地位,但有一颗坦荡善良的心。从小教育我和哥哥要做一个正直、孝顺的孩子。对我们兄妹来说,老爸是典型的慈父,最大的特点是脾气好,从不生气,性子慢吞吞的,做事一点不着急,什么事都让着点老妈。我和哥哥也从来不怕老爸,而怕老妈。老爸比较宠爱我,而老妈有点重男轻女,对哥哥比较好。
我和哥哥从小住在农村奶奶家,而爸妈工作在城里,一星期才回来一次。哥哥大我三岁。小时候家境还可以,日子过得也算安逸、滋润,并未少吃缺穿,因为爸妈是双职工。在村子里,我家条件应该算好的。奶奶很善良,慷慨大方,我常见邻居来我们家借钱借粮票,奶奶从不拒外,总会乐意帮那些穷苦人。还把我和哥哥穿不下的衣服送给村里穷家人的孩子。家里早早买了“四大件”---自行车、收音机、缝纫机……爸妈休息天回来,我总会跟奶奶去镇上买菜买肉。
后来文革开始了,我们家恶梦般的日子也就开始了。我永远难忘,文革期间奶奶所遭受的迫害。那时我还很小,亲眼目睹生产队开群众大会的时候,那些从城里来的下乡知青,要奶奶站出来立在众人面前低头认罪,我拉着奶奶的手陪她一起站着,吓得直哭。还到处贴滿了大字报,把奶奶的头像画在报上、墙上, “XXX里通外国,是国民党特务”。奶奶在村里除了被人欺负还看不起。哥哥已懂事,就把画有奶奶头像的大字报撕下来狠狠地踩在脚下。我虽小,但也懂,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狠在心头。奶奶有高血圧心脏病,最终还是敌不过那些刽子手的折磨。我十一岁那年,奶奶抛下我们含恨离去。
那时我和哥哥常小,每天到了傍晚,兄妺俩站在村口,踮起脚、翘首张望,盯着村东口的那条水泥马路,盼望着老爸骑着自行车早点归来。每次远远望见那熟悉的身影,就万般欣喜,忍不住大声呼唤“阿伯……阿伯……”。老爸归来时总会下车到东桥头的小店里买点下酒菜,如半斤猪头肉、一包花生米,二个小炸弹(那种土烧酒),一张“参考消息”报子。老爸除了喜欢喝酒也喜欢吸烟,用烟斗吸的那种。
毎个夏的黃昏,我喜欢依在老爸身边,听院子里蝉鸣声声,天空闪着无数星星。老爸坐在院子里,在微弱的灯光下一页页翻着报子、古书,我会专注地看老爸喝酒、吸烟时的那种惬意。往往这个时候緾着他讲故事,要他讲小时候奶奶怎样带着他和姑妈逃难的故事。东海吴淞口东洋鬼子打进来的时候,奶奶扛起扁担一头挑着老爸,一头挑起衣被,往西北方向逃得飞快。等到再回來的时候房子全被烧光了。听着听着老爸会停下来深深吸一口烟,烟雾慢慢地从我的眼前飘至头上,而后一圈圈地散去。。。
童年让我感到最开心的是跟着老爸去湖边钓魚。老爸拿着钓魚杆、竹笼子和小板凳,我拿着装着魚餌的小袋子。小小的我最愿意拽着老爸的后衣襟,合着老爸的大歩一路小跑着,去远処的宅沟湖里钓魚,一坐就是一下午。每当我坐累了老爸就拉我起来转个圈,活动一下小肚腿。有时我会跑到田野去任视线放宽,回望我住的那个村子,蒙蒙晨霭,看炊烟升起的地方。这是我童年的故乡。那些从烟囱里冐出的炊烟,淡淡的,很象晚霞中轻飘的丝巾,暖暖的,更如老爸耐心的抚爱。这是我童年最珍贵的幸福。
我从沒想过,长大后会远离故土,远离父母……
而自己人生之路也是如此的崎岖不平,一歩歩这样艰难地前行……
回忆的闸门再次打开,如小溪的泉水,顺着记忆的线条,一点点梳理开来。再回想老爸在文革期间所受的罪。
老爸在文革期所受的迫害比奶奶更残忍。差不多天天挨斗,大会批小会斗,还要被人疏远看不起,真是让人无处话凄凉。老爸的一生伴随着国事的兴衰曲折,有过太多难言的隐痛与抱恨,生活给他带来太多的磨难与艰辛。听老妈说,老爸有过几次想不开的时候,自杀的念头都有,因为想不通,他忠于共产党,心向毛主席,可他没想到,老毛搞的文革,害死了多少老革命同志。
老爸默默承受着迫害和歧视,委屈求存,艰难地苦度了他生命史上的低潮,总相信自己会有出头的一天,因为老爸有着淡泊明志,豁达远见,乐观持重的可贵精神,对生活充满了信心。
多年后,党的政策如轻风花雨、云散雾开。公司终于恢复了老爸离休干部的职称和待遇。后来又入了党。从此托共产党的福,老爸看病不用花一分钱。老来也算安亨晚年。
老爸的一生,就象茶的苦,末了,有点甜。
中年的老爸除了上班,业余爱好是下象棋,爱好阅读,关心时事政治。尤其对历史文化倍感兴趣。他能背诵不少唐诗宋诗,尽管只读过小学,中国四大名著、毛泽东选集、好多武侠小说,他都一一翻遍,熟记于心,还写过很多打油诗。可谓“自学成才”。
这次8月份我回去看望老爸,他已病入膏亡。在病床上常常自言自语地在念什么?原来在背古诗和毛泽东诗词,我就给老爸录了好几段视频,然后反复放给他看。他说这个比照片好,象看电视,里面还能看自己动的画像,能听自己的声音。我笑他,为什么几十年前的事记得这么牢,而早上吃过什么却想不起来。老爸常说自己小时候记忆力特強,心算比打算盘还快。
多年来老爸还有一个爱好,练气功,练了足有四十多年的气功。每天早晚坚持静坐四、五个小時,走遍了全国各地的寺庙。他不信佛教,但対寺院文化也有些研究,珍藏着一些经书、圣物和其它一些宗教小艺术品。这些东西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宗教信仰可体现在这些具体的形象之中,許多形象具有很高的艺术性,可以使不信仰宗教的人也能获得艺术享受。我不懂気功,也不太相信,但知道老爸気功已练到了一定程度,他写了好几本有关练気功的文字冊子。不说気功是否能给人治病,但至少能強身。老爸曾患有脊椎管狭窄症和腰椎病,发作起来会痛得要命,但自从练了気功后,再也没有发作过,多少年来老爸身体一直很健康。
老爸的一生就象老牛一样拉着他的生命之车,在人生途中耕耘劳作了一生,为我们这个家倾注了一生的心血。刚待老年想亨清福的时候,哥哥患了了绝症抛下一家老小无情离去,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每当我想起哥哥生病的那些日子,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几乎让我窒息。老爸老妈需要多长的时间才能抚平心里的这块伤疤。
这么多年来,我作为老爸的亲生女儿,却无法守在他身边,不能端茶递水尽孝,每次回来看着他渐渐驼背弯腰,一天天变老……在心里象欠下了一笔沉重的心债。熟话说离家多远,乡愁就有多深,牵挂父母的情也有多深。我常常在异地他乡怀想中勾勒父母的身影,遥望他他们苍桑的音容。
亲爱的老爸已永远地离开了我。心债难偿。长歌当哭。对老爸的恩再也无以回报。这篇文章就算我对老爸再次沉痛的哀悼。
月光缓缓弥漫,在遥远的异乡,我临窗而立,再次想着忆着,泪珠滚下脸颊,心便也搁浅在这样的秋夜里。
如果人逝去后,灵魂真能升到天堂,那么我相信老爸一定能读到我这篇文章。老爸也一定再会托梦给我,让我在梦里再次和他老人家相会。。。
想念老爸(上)
回乡日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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