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給我的饋贈
——《日瓦戈醫生》的永恆魅力
(瑞典)茉莉
我一直在尋找《日瓦戈醫生》令我長久迷戀的原因。二十五年前在長沙監獄,第一次讀到這部蘇俄文學,我心中的悸動難以形容。仿佛看到俄羅斯曠野上的皚皚白雪和薔薇色的天空,聞到黃昏樹林下柔情的氣息,那種美感喚醒人最純粹的本性。二十多年過去,個人的很多愛好都已經改變,但我對這部小說的着迷卻至今不減,以致我不得不沉靜下來,花一點心思,去理性地探究這部文學經典的魅力所在。
◎ 經典對人心的激盪與拓寬
與躺在沙發上舒服讀書的人們不同,我是在獄中與這本書相逢。一無所有、走投無路的囚徒處境,反而讓我更能心無旁騖地敞開心靈,進入帕斯捷爾納克所描繪的世界。此時的我不是一個普通的閱讀者和欣賞者,而仿佛成了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俄羅斯人,和幼年喪母的日瓦戈一起成長,一起去經歷那個動盪的時代,承受生活漩渦里的苦與樂,以及那如訴如泣的曠世之愛。
該書的背景是俄國革命和戰爭
就像乾渴的人在沙漠裡遇到一個美麗的水井,因為這本經典之作,我覺得自己的心靈空前地滋潤、激盪與開闊起來。蘇珊·桑塔格曾經這樣談文學的目的,說“一本值得一讀的書,對於心靈來說是一次成長。它拓寬了你對人類可能性的感性認識,拓寬了你對人性的認識,拓寬了你對世界的認識。它是內在靈性的創建者。”
原來,即使是在現實中挫敗崩潰的人生,仍然可以是那樣憂傷而鮮亮。原來,即使在生活的恐怖與污穢之中,人也可以變得更加純潔而珍重。因為心靈的醒悟,獄中的孤獨與焦慮不再是我難以承受的了。在冷硬無情的環境裡,與書中那些自尊而優美、睿智而高貴的俄羅斯人為伍,能重新找回生命的感觸和溫度。
我因此明白了文學經典對於人的意義:自我援救。現實主義經典不會遮掩現實的醜陋與殘忍,不會將世界描繪得一團光輝,讓我們產生摘取天堂玫瑰的幻覺與想象,而是告訴我們,人可以用另一種眼光去觀察這個並不善待我們的世界。經典當然要描繪生活本來的樣子,但也像契訶夫所說的:“你除了生活本來的樣子外還感到那種應該有的生活,而這一點也就使你心醉。”
◎ 語言光亮戰勝極權下的恐懼
人的生命充滿了恐懼,因此才需要宗教,幫助人們覺悟生死,解脫恐懼。二十世紀的極權主義在人間製造了巨大的恐懼感,宗教缺席的時候,文學經典發揮了它的另一個功能:幫助人們戰勝恐懼。我常常記得,當年自己是怎樣默誦着李清照的詩句走上法庭的。
在《日瓦戈醫生》產生的時代,蘇俄知識分子在共產黨的鐵腕之中,少有不被所謂的“革命”所摧毀的。當時的作家、藝術家,不是從肉體上被消滅,就是變成果戈理筆下的“死魂靈”。蘇共專制所製造的恐怖,可以讓那個民族自認高貴的人低下頭顱,成為一片片行屍走肉。
暴風雪肆虐的時候,帕斯捷爾納克依然沉靜地宣稱:“某些東西是不會被革命所摧毀的。”
帕斯捷爾納克在政治高壓下寫作
是什麼東西,令帕斯捷爾納克深信不會被革命的恐懼所摧毀呢?文學家打敗恐懼,不能靠神靈的幫助,而是憑藉自己獨特的技藝——具有魔力的語言。他們用豐富生動的語言深刻表達現實生活,讓極權製造的黑暗在語言燦爛的光芒下無處逃循。語言即家園,藉助語言,那不可摧毀之精神——蘊含博愛、尊嚴、虔誠、崇高和憐憫的俄羅斯精神,得以完美地呈現。
那些俄羅斯文學天才,身上帶着的唯一護身符就是語言。對每一次殺戮,每一次監禁或流放,帕斯捷爾納克和他的作家朋友都以詩歌作為回答。前夫被殺、兒子被囚的女詩人阿赫瑪托娃寫下了撫慰大地的《安魂曲》,曼德爾施塔姆寫出了控訴斯大林的無題詩。
而帕斯捷爾納克更以語言為材料,去描繪唯有小說才能發現的內容,對抗時代的恐懼與荒謬。他的《日瓦戈醫生》描寫俄國革命和內戰所帶來的殘酷和恐怖,描述理想主義是如何被布爾什維克等所摧毀。在橫跨俄國的旅程中,主人公經歷了動亂時代的一切,目睹食人、分屍、和其他無辜平民所遭受的恐怖事件,還失去了他一生的摯愛——美麗的拉拉。
儘管這些作家都為自己的語言遭受了迫害,但他們表現了真正的作家本能——對自己所置身的時代的不公正,發出聲音並提出質疑。儘管他們精湛動人的語言並沒有能拯救一個崩塌的社會,但就如契訶夫所指出的:“只有‘正確地提出問題’才是藝術家必須承擔的。”其語言和問題具有一種沉痛的見證力量。
◎ 愛情使他們獲得溫柔與救贖
出生於俄國的英國哲學家以賽亞·伯林在談到《日瓦戈醫生》時,讚賞書中的愛情描寫無與倫比。在比較了法國、英國和其他俄羅斯作家筆下的愛情之後,柏林指出:帕斯捷爾納克所描繪的愛情與眾不同,是一種“充滿激情、義無反顧、全身心投入、毫無保留的,把世間萬物都拋諸腦後的兩情相悅的愛情”。
那其實只是一段時間不長的婚外情,但幾乎所有讀過此書的人,都會發現那種愛情里有一種莊嚴之美。可是,即使是帕斯捷爾納克的好友,柏林也沒能解釋那種絕世之美產生的根源。人們似乎只能沉迷於那種無法抗拒的美感之中,而難以理解,如此絢爛的愛情何以產生於那樣黑暗的時代?
在筆者看來,這裡面包含着自我與世界的關係。平凡作家所描寫的愛情,往往是男歡女愛,多涉欲望與身體,兩性之間的互相吸引和占有,少與社會歷史政治關連。然而,日瓦戈醫生和護士拉拉之間神話般的愛情,卻和那個顛倒混亂的世界息息相關。
帕斯捷爾納克在書中寫道:“使他們結合在一起的,不只是心靈的一致,更為重要的是他們倆與其餘世界之間的鴻溝,兩人都同樣地不喜歡當代人身上非有不可的那些典型特徵,不喜歡當代人那種機械性的興奮、大喊大叫的激昂,還有那種致命的平庸。”作家很少描繪他們之間的肉體接觸,而是讓他們討論戰爭、哲學與宗教,探究生命與死亡之謎。
《日瓦戈醫生》的電影劇照
這就說明,正是蘇聯暴力革命的大背景,釀成了日瓦戈和拉拉之間刻骨銘心的愛情,這種超脫世俗之愛誕生於戰火與危難之中,來自兩個優秀而具有靈性的人。出身於貴族並熱愛寫詩的醫生日瓦戈是崇尚美與真理的人,而迷人而驕傲的拉拉為了尊嚴可以不惜一切。兩人都堅持內心的自我,與迅速淪落的社會格格不入,在相互交流中毫無保留地敞開靈魂。越是認識了生活的污穢,他們的人性就越發純淨,那突然降臨的幸福就越發溫暖明亮。
在白雪與狼嗥之中,日瓦戈與拉拉痛苦地告別,等待他們的是悲劇性的毀滅。但他們已經透過彼此體驗了生活並探索了世界,在那個個暴烈的世界裡,愛情使他們獲得溫柔與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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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香港《動向》雜誌2015年四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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