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喜欢看惊险的特技表演。一般杂耍艺人的顶碗、踩钢丝表演,很能博取看客们的叫好。西方传统特技如吞剑、笼中格斗,更因其残忍而使人倍感刺激。
如果把世界视为一个大舞台,那么,当今美国总统特朗普当之无愧地成为大舞台上无与伦比的杂耍艺人。特朗普所玩的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的特技,其实是英国哲学家培根早就指出的一种游戏——“为了烤熟鸡蛋而放火烧屋”。
虽然获得掌声,但这位以“退群”著名的美国总统,被视为“插入西方世界心脏的一把尖刀”。他表演了一些骇人听闻的放火特技,把美国变成了一个“先开枪再说话”的恶霸国家,令世界陷入不可知的险境。为此,欧洲盟友只能深深地哀悼,那个我们曾推崇并依赖过的美国已开始在道义上崩溃。正如德国《南德报》的评论所说:“今天的美国成了民主的威胁者,西方正面临纳粹之后最大的政治危机。”
说特朗普“烧屋”,是指他上任一年多来,扬言给其选民烤熟几枚可疑的“利益红蛋”,以不屈不挠的“毁约精神”,撕烂一个个国际协议,退出一个个国际组织,……。
2017年1月23日,特朗普上任总统第一个工作日即签署行政命令退出TPP(Photo: Ron Sachs, Pool/European Pressphoto Agency)
具体来说,特朗普退出的国际协议有:《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巴黎气候变化协定》、《全球移民协议》、《伊朗核问题全面协议》,还有加拿大的七国协议。他退出的国际组织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联合国人权理事会。此外,还有他正在损害并有意退出的机构:世贸组织(WTO)和北约(NATO)。
这些被特朗普抛弃或破坏的协议和组织,虽然不够完美,但它们是一座体现出人类普世价值的大厦,标志着一整套国际合作的文明秩序,这个秩序是二战后期美国总统罗斯福等志士仁人所构建的。这座大厦象征着一种团结互信的精神:人类是一个政治共同体(这个概念来自古希腊),在人权与环境、和平与安全等各个方面都需要协商与合作,需要缔结条约与创立组织来确保人类的共同利益。
当年的美国政治家们信心满满,相信美国放弃传统的孤立主义外交政策,走向多边“国际主义”,就能为人类带来和平与福祉。没想到2016年的一场大选,美国竟然产生了一个“毁约总统”,已实行70余年的美国政策和正常运行的国际秩序、美国的软实力与价值观,全都面临被摧毁的危险。
在“毁约总统”眼里,能使美国“伟大”的东西,不再是美国人的传统价值所倡导的正义与善良,而是经济第一和白人种族主义。他咄咄逼人地威胁他国让利,以残酷的手段打击盟友,筑起自私自负的美国堡垒,放弃承担世界领袖的责任。自此,西方自由世界的联盟面临瓦解的危机,昔日盟友的友好合作变成了冷漠与仇视。
这令人想起英国作家威廉·高丁的经典小说《蝇王》。 一群被困在荒岛上的孩子建立起一个脆弱的文明体系,由于人心的黑暗,这个文明体系被野蛮与暴力所取代。书中主要人物杰克是一个意志坚定、极端自我的男孩,他利用孩子们对野兽的恐惧建立起自己的权威。为了除掉对手,杰克下令点燃大火,烧毁了孩子们赖以生存的一棵棵野果树。
面对特朗普——这个从小说《蝇王》中跳出来的老杰克,人们痛心疾首地问:他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毁掉我们七十年来建筑起来的大厦?
每个人的行为都是由个人因素和环境因素共同作用导致的,都与其性格、人格特质、价值取向和个人经验有关。要解释特朗普退群的行为,我们需要从他的个性,认知,神经生理等各方面去分析。
第一,从世界观和价值取向上看“退群”。
特朗普的世界观和价值取向,是由他漫长人生的私商经历所塑造、并逐步定型的。这种非常狭隘的世界观在他《交易的艺术》一书里表露无遗。在他的词典里,没有普世价值和文明规则等词汇,一切都是赤裸裸的交易。即使是竞选总统这样特别需要世界观与价值观的大事,对他来说也只是一笔可勾兑的交易。
19世纪的法国社会理论家托克维尔曾去美国旅行,深入考察了美国的民主政制和道德民情,在《论美国的民主》一书中,他赞扬美国的平等,“其正义性使它变得伟大和美丽”。20世纪上半叶,瑞典经济学家贡纳尔·米达尔也研究了美国,他说美国的文明具有“启蒙气息”,并相信美国的核心是正直和善良。
然而,这些曾被欧洲人大为赞赏的美国人文传统,即被亚里士多德视为民主政治原则的“善和正义”,在当今美国总统身上已找不到半点影子。
从价值取向上看,特朗普一间一间地烧屋,是想要为美国人赚取更大的利益。按照他的谋利思维,那些代表国际秩序的机构和协议没有让“美国利益优先”,而且还需要美国支出费用,这就让美国变成“被他人抢劫的存钱罐”,成了“冤大头”。
更令特朗普无法容忍的是,在这些集体机构里,小国可以联合起来以多数票否定大国的意志。对特朗普来说,只有“一对一”地与各国打交道,美国的巨大优势才能让一个个弱势小国战栗,让他们俯首贴耳。失去组织的小国弱国再多也是一盘散沙,特朗普就可以不受任何约束地霸凌世界。
就这样,这位曾多次宣告破产并经常失信的商人成了美国总统,以他极度的自私与贪婪,把其无视正义、善于撒谎、反复无常等无赖作风用在对外贸易上,使之变成强食弱肉的交易“丛林”。利用美国的经济优势玩弄手段,特朗普有时虚张声势,口出恶言恫吓盟友,有时又阿谀奉承哄骗对手,满嘴跑火车。一个曾因价值观而伟大的国家,从此染上了令人厌恶的肮脏色彩。
第二,从认知能力与人生经验来看“退群”。
新加坡前驻联合国大使马凯硕(Kishore Mahbubani)在《西方输掉了吗?》一书中,以他深入的观察,做出了一个很准确的判断:特朗普“对世界一无所知”。
其实,从智力和认知能力上否定特朗普的,更多的是一些与特朗普近距离交往过的美国人。例如,沃顿商学院的市场营销学教授就曾评价说:特朗普是“我教过的最愚蠢的学生”。 媒体大亨默多克曾在与特朗普通电话后说:“真他妈是个蠢蛋。” 前国务卿蒂勒森也曾在私底下称总统为“白痴”。
2018年1月6日,特朗普发推文称自己:不是聪明,而是天才,且是非常稳定的天才......
具体到“退群”这件事上看,特朗普确实存在一个智力和认知能力不称职的问题。作为国家领导人,他非常缺乏有关历史、经济和国际外交方面的知识。
这些被特朗普抛弃的机构与协议,都属于一个由美国倡导的“基于规则的秩序”。为什么美国要在七十年间创立这么一个秩序?这是因为,经历了二战的残酷与混乱,美国的政治精英产生了一个非同凡响的共识:要建立一个国际联盟来保障世界的和平与安全。同时,在全球推动自由贸易和民主,很符合美国的利益。正由于此,美国在做世界领袖的同时,也建立了其经济霸主的地位。
千万不要以为,美国的那些前辈政治家是一些空谈价值观的人,他们其实是精明的现实主义者。二战后美国登上世界领袖的位置,其优越地位使美元得以长期坚挺,在经济全球化中也获得巨大利益。可以说,战后西方一度共享和平带来的“红利蛋糕”,美国分得了其中较大的一块。
这就是特朗普那私商头脑难以理解的了。他只看到美国当世界领袖要承担义务,要缴纳费用,就误以为这是亏本买卖,误以为美国当了“冤大头”。他看不到的是:美国做世界领袖带来了巨大的回报,不但美元成为世界货币,美国在道义上的软实力,使世界各国心甘情愿地拥戴美国,充满信任感地与美国做生意,从而促进了美国的经济繁荣。
因此,即使特朗普为美国追求的只是金钱,这样大肆“退群”甩手走人,也是极不明智的,因为,美国几十年的经济霸主地位与其政治领袖地位息息相关。
由于缺乏国际外交等知识,这就使特朗普在“退群”时完全不顾后果。例如,他不知道美国在WTO的诉讼曾有91%的案件获胜,为了给“退群”找理由,他信口开河说“美国在WTO输掉了所有的案子”。又如,他撕毁伊核协议,被联合国秘书长认为带来了“战争风险”;他退出巴黎气候协定,被公认为是不顾子孙后代死活的做法。
此外,特朗普无数次指责欧盟对美国贸易顺差大,沾了美国的便宜。德国首相默克尔回应说:他的计算方法有错误,即只计算工业产品,没有把服务业的贸易算进去。如果算进服务业,情况就相反了。
当特朗普破口大骂北约盟友时,其说法也错误百出。美国对欧洲安全预算的贡献并不大,欧洲并没有“拖欠”其在北约应出的份额。北约各国本应由自己决定防御费。美国3.6%的国防开销主要是为了保护自己,例如打伊拉克战争就花费了两万亿。而那场无理的战争,是“老欧洲”国家朝野一致坚决反对的。
综上所述,特朗普之所以到处“退群”,是因为他在思维、判断方面都出现了重大毛病,这是一种严重的“认知障碍”。同时,他的人生经验也与此有关。人是自我经验的产物,家族企业老板出身的他,不具备基本的政治素养,不懂国际社会的复杂运作。他讨厌规则的束缚,一味随心所欲,采取私商做生意的方式蛮干,不在乎其行为可能带来灾难。
第三,从个性特质与集体心理上看“退群”。
从2016年大选开始,就不断有美国顶尖的精神病学家就特朗普的人格障碍发出警告。被公认的一个看法是:他浮夸、自以为是,迫切渴望赞美。专家们认为,特朗普“常以狂怒作为反应”,“无法表现同情”,“会扭曲事实来适应他们自己的心理状态,并攻击那些说出真相的人”。
一年半过去了,已发生的现实印证了精神病专家们对特朗普的诊断:“当这样的人掌握了权力,这种攻击会进一步升级,因为他那‘自己至高无上'的执念得到了强化”。“特朗普的演讲和行为显示他情绪极度不稳,无法安全地履行总统职责。”
但我们要看到的是,特朗普的自恋性人格障碍之所以如此激化,这与美国人的集体自大症也有很大的关系。
新加坡前驻联合国大使马凯硕在他的书里指出:“在1991年以前,美国并非全球霸主。在两极格局中,美国的军事力量受到苏联力量的制衡。苏联解体后,独霸世界的诱惑太过强大,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美国实施像在伊拉克那样愚蠢的干预了。”这就指出美国患上自大症、当年拒绝“老欧洲”忠告擅自发起战争的原因。
“退群”也是出于这种妄自尊大的病态心理。在无知和怨恨的情绪驱动下,特朗普和他的追随者误以为全世界都欠了美国的,都必须听美国的。特朗普的一位高级官员说:“总统相信我们是美国,人们要么接受要么离开。”他们强行要求世界各国屈服于美国意志,表现出一种江湖老大式的冷酷与傲慢。
早在特朗普上台前,布鲁金斯学会学者托马斯·赖特就在2016年1月的一篇文章中,预测到了特朗普后来的“退群”行径。他说:“特朗普不喜欢美国的军事同盟,并会对盟友不利;特朗普坚信经济全球化对美国不公平。”他还认为特朗普对“铁腕独裁者”抱有天然的同情心。
特朗普和普京在赫尔辛基会谈期间握手。(图片来自:俄罗斯总统办公室网站)
特朗普的专制倾向是显而易见的,他把民主而良善的欧盟宣布为美国第一号“敌人”,却与独裁者们很合得来。在上周的赫尔辛基峰会上,我们见识了他在普京面前的温顺与驯服,俨然是那位俄国总统的“傀儡”。我们还瞠目结舌地看到,这位美国总统居然拒绝公开他与俄国总统的密谈内容,毫不理睬美国国会与人民所要求的知情权,从而损害美国的民主精神,并将国家安全置于危险的境地。
第四,从产生特朗普的社会环境上看“退群”。
社会心理学把人的行为当作一个复杂的体系,认为人的行为是由个人因素和环境因素共同作用而导致的。毫无疑问,特朗普的“退群”行为不仅有个人因素,更与他所处的社会环境紧密相关。
例如,特朗普退出《全球移民协议》,竭力主张反移民反难民,甚至拘留移民儿童。但是,特朗普家族的企业却一直雇用外籍员工,其中也曾有过非法移民。由此看来,移民对美国的不可或缺的作用,他是很清楚的。但是他需要选票,他的一些支持者——白人种族主义者与三K党党徒希望他高举反移民的大棒。
又如,在没有制订新的人权计划之前,特朗普政府就不负责任地宣布退出联合国人权理事会,其理由是:联合国人权理事会采取了一种“对以色列不利”的政策。这就表明,特朗普漠视全世界被迫害者的人权,只在乎以色列犹太人的利益。人们都知道,特朗普的女儿女婿都是犹太教信徒,在大选时,特朗普曾宣称将把美国驻以色列使馆迁至耶路撒冷,此举为他赢得了大量美国犹太人和基督徒福音派的选票。
特朗普在西弗吉尼亚为2020竞选连任的造势大会上举牌子上写:“特朗普挖煤”。(图片来自:白宫网站)
这里还有一个经济环境的因素。特朗普的选民不少是美国铁锈带的,因为全球化和科技进步,这里的制造业和传统能源业工人失去了工作机会,他们希望特朗普能把制造业移回美国。此外,在宪法规定政教分离的美国,宗教居然也在政治上插一脚,美国福音派基督徒期望特朗普提名保守大法官,不惜牺牲原则。
这就意味着,特朗普不是原因,而是结果,美国确实具有支持特朗普“退群”的社会环境。在那里,利己的民族主义开始盛行,人性越发自负而排外,社会因此异化而暗黑,加上福音派基督教的堕落,这就使特朗普能够成功地煽动族群分裂,用部落思维代替美国的传统价值。这一切,导致了一个焚烧大厦煮鸡蛋的纵火者的产生。
特朗普“退群”是一个标志,它标志着美国放弃了国际合作的责任,走回孤立主义与白人种族主义的老路。曾获普利策大奖的美国作家罗南·法罗说:“美国的外交政策正经历可悲的变化,美国在世界中的地位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与特朗普对世界的巨大破坏性相比,他个人的腐败和道德败坏简直不值一提。他摧毁西方民主国家的联盟,完成使普京等独裁者高兴的一系列壮举,这样就加速了美国时代的落幕。
尽管美国“退群”,但世界各国的合作体系并未因此分崩离析。被特朗普污蔑、威胁恫吓的西方各国,认识到必须精诚合作,才能抵御特朗普的挑衅。
特朗普之所以自夸、好战并任意妄为,是因为他认为:美国具有无限的能力威胁其他国家。但是,当弱势的羊群聚集在一起,强壮的恶狼也不得不有所顾忌。为减轻特朗普“退群”所带来的损失,世界各国为自救而奋发努力,目前已经取得了一些合作成果。
2018年7月17日,日本和欧盟签订经济合作协定。(图片来自:《产经新闻》网站截屏)
例如,前不久联合国192个成员国(不包括美国)达成一项移民公约,以便更妥善地引导全球移民潮。不管美国是否真的要退出WTO,欧盟最近已带头改革世界贸易组织,以保护多边经贸体系。七月中旬,欧盟与日本签署有史以来最大的贸易协议,创造了一个覆盖6亿人口、占全球GDP近三分之一的贸易区。这个雄心勃勃的计划也将美国排除在外。将来世界贸易结算的货币,就不一定都是美元了。
正在自我孤立的美国将会走向何处?相信强权即公理、背弃盟友、鄙视国际合作的做法会有什么后果?美国会让种族主义者和民粹主义者长期操纵、从此丧失全球的支持、丧失道德力量和良善的价值观吗?美国摧毁了一些国际法规,是否会从此走向无政府主义丛林,从贸易冲突走向真正的战争?
美国前总统奥巴马说:“我们国家的大多数人都不想看到一个所有人都活在愤怒之中相互恶斗的世界。” 作为一个有坚定信念的欧洲公民,笔者仍然相信阿伦特的有关“政治共同体”的理念,相信我们人类彼此需要。尽管特朗普企图放火烧毁大厦,令世界历史发生了一个重大的转折,但人心仍然会向往自由、民主、团结与合作,历史并未从此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