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的《无题诗》里颇有几首隐含着他对仕途失意的无奈，如下面这首即是：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从字面上看，这首先是一首未遂心愿的爱情诗，诗中渲染出来的女主人公的爱很执着，甚至可以说是痴狂。

为方便理解个别词句先作一下解释：

“莫愁堂”句中的“莫愁”出自《乐府诗集》中梁武帝所写的《河中之水歌》：“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诗中描写的“莫愁”是一位美丽的女性，此处“莫愁堂”即暗喻女主人公的居处。

“神女”一词出自宋玉的《神女赋》：“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玉寝，果梦与神女遇，其状甚丽，玉异之。”后代流传的N多版本的“巫山神女”故事，都是由此而出。

“小姑”出自古乐府《青溪小姑曲》：“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

“清狂”二字在古语里并非某人有病发狂或本性清高狂妄，而是痴情。这个词来自《汉书·昌邑哀王传》：“察故王衣服、言语、跪起，清狂不惠。”颜师古注释说：清狂，如今白痴也。”就是想一件事想得发痴发呆。

接下来先按字面意思从情诗的角度并以女主人公的口气来串读这首诗：

堂中几层帏帐都遮得严严实实，一个人躺在床上更觉得清夜的愁思无比漫长。自己所向往的爱情都落空了，巫山神女终究只是一场梦；俺洁身自好，没任何男人前来来招惹。可风言风语还是像无情的骤风急浪一样，来肆意摧残脆弱的菱枝；谁叫月露滋润了桂树让它清香无比呢？俺天生貌美自然会引人嫉妒。俺常对自己说：“不要再想他了，再伤感也不会有结果的。”可俺这心里就是放不下，那就让俺拥有这份儿残留的伤感吧！让别人都说俺痴傻算了。

很美的一首情诗，是不是？但这并非一首情诗，而是李商隐写给当朝宰相令狐绹的一首陈情诗。他用一位独处的小姑来暗喻自己洁身自好的品行和仕途无奈的悲伤。唐代诗人多喜欢在诗里用女性自喻来达到寓意的目的。如张佑那首有名的“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教小姑尝。”就是比喻自己写了文章怕拿不出手，先让高手给他长长眼。还有秦韬玉的“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都是一个艺术手法。

这首诗咋就隐含了李商隐对仕途失意又他又是如何向令狐绹陈情的涅？这得从晚唐著名的“牛李党争”说起：

晚唐的“牛党”以牛僧儒为首，“李党”则是李德裕为首。当年的举人牛僧儒、皇甫湜、李宗闵三人在《对策》里批判朝官的贪腐，被李德裕时为宰相的父亲李吉甫罢而不用，此为“牛李党争”前奏。后来人心不服而大哗，于是李吉甫被贬。

后来牛僧儒和李德裕同朝为官，在矛盾激化中，偏逢改朝换代，李德裕先占上风，成了宰相，并逐步沾染了飞扬跋扈的作风。再改朝换代，此次李德裕被贬，牛党上台把持朝政，直到李德裕卒于贬所“牛李党争”才结束，历时40余年。

李商隐被卷入“牛李党争”则完全因为他与令狐绹和王茂元这两个人有很深的渊源。令狐绹是牛党之人，而王茂元却属于李党。

李商隐少年时为令狐绹的父亲令狐楚赏识收留，与其子令狐绹一起教养，两个孩子感情很深。成人后靠令狐家的影响，李商隐也考中了进士。同年，令狐楚病逝，刚好李德裕上台当政，李商隐因才华出众被李党的王茂元看中，把女儿嫁给了他。这下可伤透了令狐绹的心，从此认定他背负恩主，攀附权臣。没多久，李党倒势，牛党上台，再后来令狐绹竟当政了。这下李商隐自然倒霉了：连个处长级别的“兰台省校书郎”的官都干不成了，被调到外地当县尉，虽然级别还一样，却远离了权力中心，被提拔的机会几乎没有了。

在外做县尉期间，李商隐多次写诗向令狐绹表白自己的无辜，都未济事。而这首无题诗就是其中之一，

李商隐这首诗里，“重帏深下”实言自己被外界禁锢，无从进取，“清宵细细长”实乃每日的愁思，“细细”则极状其煎熬之深。“神女生涯原是梦”则感叹自己并没得到（或接受）李党的任何实惠，而“小姑居处本无郎”更表明自己绝无与李党交结反害令狐家的情由。“风波不信菱枝弱”更进一步说出他自己对别人风言风语，雪上加霜的无奈，点出这些人嫉妒他才识的内心，于是就有了这句“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就更容易理解了，就是直说：“俺对令狐家的内心从未变过，现在依然如此，信不信就由你了。”

回顾李商隐的仕途经历，在李党得势时也是那么凄惨，他没有攀附李党是可信的。轶史传令狐绹读了李商隐这首诗还是动了点儿恻隐之心，在他最潦倒的时候曾拉过他一把。

凡李商隐无题诗，貌似情诗而实为寓意寄托者，其用笔风格皆“艳而不亵”，色彩很肃雅，绝没有情诗里“隔座送钩春酒暖”那种“艳而近亵”的格调。再细看李商隐这首无题诗，品味他用笔的高明之处，颇令人赞叹：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 “细细长”形容的是忧思，句中省略了“忧思”二字。“细细”则强调忧思之深沉，犹如抽丝也。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 这一联上下的“原”和“本”二字很提神，上句是梦境，下句是现实，形成对比。不得不说李商隐用典的技巧堪称一流，意境贴切而天衣无缝。而“神女生涯”居然被后人引申为青楼，“小姑独处”则成了贞洁的象征。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 这一联的巧妙在于省略得当，让读者自己琢磨出来：风不信菱枝已弱（还要接着摧残），月露令桂花飘香（偏招人妒忌）。查前人历代评笺，“月露谁教桂叶香”也可解释为“月露偏不落到桂花树上让它生香”。也就是说，“谁教”被解释为“不教”，从文法上看也通。但如此解释远不如解释为“月露偏爱桂树使之生香”能形成生动对比。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 “了无益”的“了”可作“最终”解，就是“到终了也没啥用”。“未妨惆怅是清狂”应为倒装，即“未妨是清狂惆怅”，等于说“就让我当个傻子接着伤感吧。” 这一联的表白有点儿荷塘轻雷的味道，语气里充满执着，内涵里是无私的付出，故为历代有情人所爱。

喀什 写于2012年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