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李商隐《无题四首》其二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解通这首诗的关键在颔联（第三四句）和颈联（第五六句），它们涉及两个意象和两个典故。先说颔联的意象：

从“烧香”二字看出，“金蟾啮锁”，应该是个香炉，大约状如一个青蛙嘴里咬着一个锁钮，锁钮中间是要往里插香的地方；“玉虎牵丝”是从井里往上打水的辘轳，有汲井二字可证，不过猜测这辘轳的制作应该“高级”一些，支架用汉白玉等石料雕成虎头的模样儿。

香炉烧香，辘轳提水，字面上看不出什么深意。但作为意象它们可以有更深层的意思：“烧香”有啥深意？它也可以暗喻男女欢爱，古诗里有女性自比香，把男性比香炉，任他来烧的诗句。后来这种比喻更泛滥了，从而又反过来付诸行动，《金瓶梅》里有女的纵情之时说给男人的：“愿意烧那块儿就烧那块儿”，指的是在女性身上烧香。小日本鬼子学唐代的习俗和观念最多，色情画面里常有捆绑女性，然后往身体上滴烧化的蜡烛油等，都丫源自一个心态。“汲井”也有更深一层的意象，古诗有“妾心古井水”，啥意思？就是平静，不容人汲。若容人汲，则波澜起矣。所以二者都有隐喻男女欢爱的意思。

若再深一层的话，则烧香熏睡自然是夜晚，汲井取水多在凌晨。故烧香暗喻人夜来，而汲井则言其晨去。既有来去之情，则必为情人之会。“啮锁”言来时欢会之切，“牵丝”言别时不舍。字面上似应如此断句：金蟾啮锁烧香之时而入，玉虎牵丝汲井之时乃回。这两句大约是对二人每次约会的描述。

再说颈联的典故：

读“贾氏窥帘韩掾（yuan4，官署属员的通称）少，宓妃留枕魏王才”这两句，字面意思并不难懂：晋朝贾充的女儿因贾充的下属韩寿年少貌美就常找机会见他，最终二人私通；“魏王”指曹植，他跟宓妃（甄氏，曹植的嫂子。原袁尚之妻，乃三国时的美女。）两情相好，宓妃死后她的魂魄还追到曹植，把自己生前用过的枕头赠给了他。

还没看出啥深意对不？如此则须再细究这两句典故更深一层的意思：“贾氏窥帘韩掾少”应该是二人爱情的开始，一个“少”字，烘托出初见时的冲动和热恋；而“宓妃留枕魏王才”则用宓妃之死点明了他们爱情的结束，一个“才”字，有说不尽的惋惜和怀念，而“留枕”又是对这场爱情的无悔和执着。

概言之，颔联是对二人每次约会的描述，而颈联则是对整个相爱过程的描述。那么这首诗的主人公是女方还是男方呢？用“宓妃留枕魏王才”这句来衡量，当为女方。

接下来再回头看这首诗的头和尾，既然已经谈到颈联，那那就干脆先看结尾：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已经知道他们二人的相爱是个悲剧，那么满眼春花再开，而心上人却似白云远去，自然是越想越伤心了，一边是春花争发，一边却是相思成灰，令人好不伤感也！

咱们来个珍珠倒卷帘，最后再反过来看开头两句：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飒飒东风”点明了季节，“细雨”又描述了天气，“芙蓉塘外”自然是这位女子的思人之处。美哉此景，偏又传来一阵轻雷，又给这美景增加了天籁之音。雷总是暴戾的天象，是惩罚，是震慑。而能把雷写得这么柔和，这么怡人，李商隐实为第一人！在爱情面前雷电都充满了温柔。假如俺没陪着各位把悲切的结局先看完，大家一定还以为下面出现的将是甜美的故事呢。反差形成的震撼最能感人，大诗人用笔真是了得啊。

最后得说要害问题了，这首诗是不是李商隐自己的经历？陋见：应该是。原因有二：

一是作者刻意用“无题”为题的隐晦。唐代没文字狱，男女之情是可以写的，白居易连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都敢写，那首《长恨歌》，几乎是直叙其事，唯一的避讳就是把“唐皇”改成了“汉皇”：

“汉皇重色思倾国”

再有张祜的《集灵台》：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峨眉朝至尊。

虢国夫人是杨贵妃的三姊，美艳风骚。她已经嫁给了裴家，却偏能去“承主恩”，名誉很差。

还有元稹在《会真记》里对自己和崔莺莺的初恋的自供，也没人指责。

唐代是礼教相对开放的朝代，大约单身男女相恋，男子追求单身女子、歌妓都没啥见不得人的。而唯有与已婚女性有染，且她丈夫又有权势的，则有性命之忧，非隐晦不可了。俺看这首诗里所透漏出的信息，大约正是这种情况。再重新诵读这四句诗：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金蟾”、“玉虎”和“贾氏”都说明女子的高贵，而“宓妃”又点明了这女子是已婚之人。 这要走漏了消息可就有麻烦了，所以不能明言，除诗句隐晦外还用了“无题”。

有人说，这也许是写别人的不可告人之事。俺也可以问：为啥要写别人？为了讥讽还是为了赞颂？无论是讥讽还是赞颂，诗里都没有只言片语，让人看到只是对爱情结束的悲切。若写别人的事，既内容隐晦，又无题目，谁也看不懂，能达到什么目的？

俺个见，此诗只能是写他自己。有史料说李商隐因工作之便颇与某些高官的侍妾啥的有私情，而且也因为才名与个把名妓乃至唐代流行的女道士们过从甚密。唐朝真得很怪，怎么就兴起女孩儿婚前当女道士这个时髦玩意儿，连某些公主们都有这样的经历，甚至杨贵妃当年都曾玩儿过一段儿女道士的角色。

喀什 写于2012年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