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常在网上浏览诗词评论,颇得教益之余,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即诗友们都有对某名家名诗无条件崇拜的习惯。比如说到老毛的【沁园春.雪】,崇拜者们以为该词既秉王霸之气概,又具浪漫之格调,容不得半点儿质疑。(当然也有极力贬低此词的,但议论中大多要挂上政治,总要说些“三年自然灾害,饿死几千万百姓,罪莫大焉”等话头,超出了笔者从不讨论政治的范畴。)老毛的【沁园春.雪】引如下: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惟馀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老毛这首词有无毛病?有,有个大毛病。不过容笔者先卖个关子,先重复一下崇拜者们观点。他们多认为充分体现文字艺术技巧的是上片,写得清新,壮观,浪漫。贬低者们挑刺说:“山舞银蛇”纯属胡说,山的体积和形状怎能和“银蛇”相比?不幸的是这个刺挑得很蠢,可能是没在北方看过远山的缘故,北方的远山,如果画速写的话,群山连在一起的上部轮廓多呈波浪形曲线,而那群山顶上的积雪在远眺中,正好像“银蛇”! 崇拜者们认为充满霸气的是下片,在历数了几位著名帝王后,老毛一笔否了他们,说:“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果然横扫千古,气冲霄汉。贬低者们攻击了,说“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正是老毛狂妄帝王思想的暴露。笔者以为此论固未全中,却正是此词之病。崇拜者们辩解道:“毛是以新时代的全体人民为‘风流人物’,不是比喻他自己。” 还举出老毛另一首诗里的“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的句子来证明:“六亿人民”既然可以成为“舜尧”,怎么不可以成为“风流人物”来与“唐宗、宋祖”对比?其实此辩解颇为乏力,正是因为词里把五位帝王一个个地列出来评论,才使得“风流人物”这四个字只能代表一个人。这种逻辑上的类比方法老毛自己知道,读者也知道。崇拜者们于是又辩解了:“如果说的是一个人还用‘数’吗?” 这下笔者简直服了他们了,其实:这个“数”不是“数数有多少个”的“数”,而是“算得上”的意思,请见俗语“这村里就数他最能干”。 不过笔者陋见:“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这四个字是否帝王思想,也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而它在词里的毛病却是“气韵太露”!露则散。诗词的高明在于作者自己不明说,却让读者自己读出来,如此则词的底蕴才足。联想到老毛晚年的文革,还有身后不久他为之倾毕生之力推翻的东西又都还魂了:富翁乞丐,泡妞卖笑,旅游点儿上人力车又拉着洋人在跑... 这一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也许就是霸气太外露而难持久的点点儿征兆吧。 另外一首词就是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也让网友们崇拜得五体投地,敢有半句非议者,顿时砖如雨至,煞是“凶险”。不过虽说凶险,但议论都多不涉政治,还算让人心安。苏东坡原词引如下: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也许有挑剔的看官会问,为啥要把这首“大江东去”跟老毛的“北国风光”放在一起讨论?真的没有什么特定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两首词里都有“风流人物”这四个字,而且都有众多的崇拜者。于是,笔者就顺手给放一块儿了。 对于这首词,历代文人骚客,好话已经说尽,笔者就不拾人牙慧来耽误看官们的时间了,此番就专来“挑挑刺儿”,或许能给各位看官引出一个讨论的话题。 这首词上篇有“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的字眼,比较老毛词中下片的“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异曲同工,都是笔意转折。估计老毛也没少读这首“大江东去”。 下片,苏东坡也罗列出了两位三国人物来说事,这两位就是周瑜和诸葛亮。有不少注释诗词的都主张“羽扇纶巾”指的还是周瑜,不是诸葛亮,但笔者陋见,还是解释成诸葛亮才通顺,否则下片: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这两行诗若只叙述周瑜一人则太显头重脚轻,而且和上片的“一时多少豪杰”语义也不连贯,“多少豪杰”四字就隐含着下片要铺开叙述“多少”,怎会只写一位呢? 苏东坡终究不是正在争夺天下的枭雄,故结句还是文人口吻和意境,对天人之间的浩远,对世事境遇的无奈,都表达出了无限的感叹。咋办?只能跟月亮喝上一杯消愁了。 闲常看古人评论诗词,都对避免字词的重复要求甚严,而苏东坡这首词却重复不断,似乎作者根本不在意是否重复。罗列如下: 字重复的: --- 一时多少豪杰!一樽还酹江月。(两个“一”字) --- 三国周郎赤壁。故国神游,(两个“国”字) --- 大江东去,江山如画,一樽还酹江月(三个“江”字) --- 千古风流人物。人道是、人间如梦(三个“人”字) 词意重复的: --- 千古风流人物。一时多少豪杰!(“风流人物”和“豪杰”) --- 三国周郎赤壁。遥想公瑾当年,(“周郎”和“公瑾”) 崇拜者们说:“这正是苏东坡的大文豪手笔,豪放潇洒,不为清规戒律所束缚,所以才能写出好诗。” 个把像笔者一样“挑刺儿”的人都一时语塞,因为我等都明白,再说下去崇拜者们一定会说:“你不服是吧,那你照样写出一首不重复的来!” 有趣的是,宋代的大才女李清照却对苏轼的词作颇有微词,她在《词论》里说: “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何耶?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 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 “到了晏元献(晏殊)、欧阳永叔(欧阳修)、苏子瞻(苏轼)这些人,他们学究天人,填这些小歌词,应该就象是拿着葫芦做的瓢去大海里取水一样容易,但是实际情况并不如此,细细琢磨他们的词,句子都嫌雕琢得不够。而且他们的词又往往不协音律,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诗和文章只分平仄,但词却要分五音(宫商角徵羽),又分五声(阴平、阳平、上、去、入),又分六律(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还要分发音的清、浊、轻、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