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东晋期间,士族大家和司马皇族并列管理天下,形成皇族与士族大家相互制衡的一种特殊政治格局,暂时颠覆了秦制的皇族绝对专权,导致了东晋的文化繁荣。在士族中,以由山东迁来的王导和由河南迁来的谢安两家最为兴旺。这些是我从芹泥网友《士大夫之议(三)东晋江南》一文中学到的。今天接着王谢的话头,写几句唐朝诗人刘禹锡和他的诗。
金陵(南京)城里的乌衣巷,是东晋时的高档住宅区,是贵族区。开国元勋王导和因淝水之战而扬名千古的谢安都住在这里。王谢之家,大第高门,半入云天,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庭院明媚宽敞,喜燕纷飞,春意盎然。在乌衣巷外,秦淮河上,飞落下一座浮桥。桥上两只铜铸孔雀,孔雀屏前,商人仕女,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后来的某一天,夕阳穿过冷清的小巷,越过破败的桥头,懒洋洋地洒落在野草丛中;微凉的晚风带着野花的幽香,两三只春燕,彷徨在茅草屋前。满目萧条,遥想六朝繁华,胸中虽有感慨万千,他却只轻轻地吐出了二十八个字: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短短四句,描绘下这幅夕阳西下的风景图,数百年的故事,藏在了画底。历史的沉重,已从青色的羽毛间滑落;人世的沧桑,已消融在呢喃细语中。寻常的景物,淡然的语气,简浅的文字,好像在提醒世人,又恰似嘲讽当朝,或许仅仅是一种述说,或许是深深的感慨,无论怎样去理解,作者的真正意图,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连他的长年诗友白居易,“掉头苦吟,叹赏良久”, 余味难以尽解。它的魅力,经过一千多年的风雨洗涤,一点也没有衰减,至今仍被翻来覆去地诠释,被广泛地吟诵。
《乌衣巷》是《金陵五题》中的最脍炙人口的一篇。它写于公元826年。当时刘禹锡五十有四,仕途上已经几起几落。感怀兴亡故事,多是深沉重远,如王安石写:“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念往昔,繁华竞逐”。可刘禹锡只是毫不经意地泼洒几滴墨水,捡几件不起眼的景物:小巷浮桥,夕阳野草。“乌衣巷”,“朱雀桥”,两个简单的地名,听来虽然有一点韵味,本身不带历史的沉淀,让人觉得自然。“王谢堂”,“百姓家”,简单的名称,不带修饰夸张。只有“旧时”二字,带着读者静静地穿过时间的隧道,来到东晋。穿越是成功了,眼前却是空无一物。至于繁华景象,他一字不写,读者无从得知。茫然之际,正要感叹“无可奈何花落去”,忽然几只春燕,斜飞而来,惊动了读者,五百年大梦骤醒,回到现实。西下的夕阳,明日复来,不分冬夏;野草花自开自谢,不问春秋。王谢两家的入云楼堂,已经被平民百姓的竹篱茅舍取代。留心的读者也许会问:“王谢两大家族到底去哪里呢?”燕子是唯一的历史见证人,只有它们知道答案。
文学作品无不留下时代的烙印,唐朝的强盛也反映在唐人诗词的风格里。盛唐中唐时期的诗,不论写得奔放,还是细腻,都表现出诗人的自信,体现昂扬向上的气质。刘禹锡性格刚直,人品豪放,诗品明快。他的诗词和文章(如陋室铭),兼有哲人的睿智和诗人的挚情,极富艺术张力。这首怀古诗,感叹的是人世代谢,读起来仍然自然轻巧,略感悠远而其实全是眼前景物,毫不故作深沉,它其实在提醒世人,唐王朝的强盛可能很快成为过眼烟云...即便如此,也没有悲伤或忧虑的蛛丝马迹。
对自由的向往和幸福的追求,是人类文明进步的动力。“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便是这种精神追求的写照。在专制社会中,追求自由一定付出代价。从下面要说的两首诗中,我们来看看,刘禹锡付出了什么。
刘禹锡曾积极参与王叔文的变法革新,时在“安史之乱”四十后的805年。这个“改革”只进行了八个月,便夭折。因为唐朝又一次上演了儿子赶老子下台的故事。宪宗李纯不但逼退了顺宗李诵,连李诵后来怎么死的,也无正史记载。刘禹锡被宪宗贬到郎州(湖南常德),与南蛮子打成一片。有道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十年后,刘禹锡被宪宗招回京都。他同朝中官僚一起游览玄都观后,高兴之余,写下《元和十年自郎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宋代词人辛稼轩曾夸奖过“刘郎才气”,那个刘郎是三国时的刘备。此诗中的刘郎,自然是刘禹锡自称。两个刘郎,年龄差几百岁,性格也大不同。奇怪的是,他们俩都自嘘是中山靖王刘胜的后代。戏说朝廷新贵,都是在他刘禹锡倒霉之后才爬上来的阿谀逢迎之辈,跟红尘中的桃花一般。调侃过了头,得罪了当朝宰相。刘郎因此又一次被下放,在广东蹲点十四年。那时候,广东还是凄凉之地,远远没有今日的经济龙头的地位。这期间皇帝由宪宗、穆宗、敬宗而文宗,刘郎的政敌们则树倒猢狲散,好似桃花落净。再次回到京都,忍不住得意洋洋,刘禹锡写下《再游玄都观》,一吐十四年来的晦气: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虽然“种桃道士”走了,但道观的最后主人,李氏皇族,却没有变。即便是在政治开明的时期,皇权专制下的宇宙真理依然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皇臣”。只有皇族是主人,其他都是仆人、臣奴。刘郎,曾经的皇族之后,扬眉一下也许可以,但骂朝廷之上有一半官僚是废物,是百亩庭院中的苔藓,皇家岂能容忍。刘郎“又来”没几天,就被发到东都洛阳,挂了起来。办离休,吃俸禄,无公干。
在一次在筵席上,刘禹锡回忆说“巴山蜀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白居易为他叹口气,“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接着,他却说“沉舟侧伴千帆过,病树梢头万木春”,表现出完全的自信和不折不屈。
唐朝毕竟是“俺们祖上也阔过”的时代,刘禹锡为追求精神自由,付出了代价,现在看来,其实不高。唐朝之后,中国经历了更漫长更黑暗的皇权专制,人文自由受到越来越多的限制。一个汉人因为说“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被砍了头。今天,红朝的统治者们,把普通民众的人权,已经剥夺得等同于吃饱睡足的“猪权”。许永志们为了弱势群体的受教育权而发声,进了牢狱;高渝们为普罗大众的知情权而“泄密”,被党媒羞辱。六四临近,伟光正已经由于恐惧而疯狂。我相信,疯狂是灭亡的前奏。“亡党”越快,国人越早有可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气。读者比我更清楚,党亡,山河依然存在。大家便有机会品尝“人世几回悲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的意味。
没有到金陵,不妨碍刘禹锡写《乌衣巷》。没进过紫禁城,斗胆写首《中南海》。先提醒一下,在半江故乡,杜鹃花被称着报春花。
中南海里春飞燕,曾住寻常百姓家。
六四何须伤往事,二十五树杜鹃花。
再啰嗦一句,我写诗,也是业余的,请别拿我同刘郎比。半江红 2014.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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