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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死水微澜 - 连载12 2022-02-09 12:11:08

34、 路劫

且说光阴荏苒,董秀才所卜七七四十九天早过,周麻子日日派人南北设伏,单等好事上勾。某日,“檐老鼠”忽来飞报,说果有一群“肥猪”由北而南,缓缓走来。檐鼠上次古刹失手,被周麻子杖责一顿,还有,他私吞胡人大洋三块(他分了一块给舅舅董秀才),舅舅和他心中均暗觉愧疚,故而近日特别卖力。“麻天王”一听好事上门,大喜过望,遂将“肥猪”人数、马数、有无镖局押送等等一一问明,檐鼠回答时候,结结巴巴,专拣好听的说,让寨主高兴。周麻子问有多少人数?檐鼠答:“虽不分明,但老远远,黑黢黢一堆,人数肯定不少!”又问驮马几匹?答:“没有没有,都是些人,背包袱,鼓鼓囊囊!”又问有无武器?回答“没有没有!全是空手,就背包袱!”又问看见镖局三角狗牙旗没有?回答:“没有没有,肯定没有!确确沿设伏的小路走来。”周麻子心里暗赞军师神明,马上调兵遣将,从南北两个方向做口袋布防,单等财神入瓮,便将金银细软一网打尽。

设伏既毕,果见一群人沿山间小路蹒跚拖沓而来。再近一点,周麻子更清楚,哪像携金带银的富翁财神啊?全他妈一帮破衣烂衫、赤脚光屁股的流民饥汉,讨口要饭的乞丐花子!流民的手臂被绳索捆成一串,像乡街市集上叫卖的蚂蚱,被两个稍似人形的公人驱赶得服服帖帖。周天王顿时心冷半截,唯感希望者,是队前队后手提皮鞭的解差,身上确背包袱,鼓鼓囊囊,好像还有点儿料。如今两三个月不开张,蚂蚱也算肉。所要对付,不过就俩贼公人,真是不费吹灰之力。情况判明,麻天王大叫一声:“弟兄们,跟我来!”接着提一柄长刀,骑黑膘马,带十来个喽啰便飞扑而下。小路上,解差一看两端均被扎了口子,匪众刀刀枪枪,早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不待抬头,雪亮钢刀已架上了脖子,只敢一个劲儿哀求:“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其中一个胆子大些,低眉但见了四条马腿,试探着悄悄抬眼,望见匪首,用手去取背上的包袱。

匪首担心包袱有机关暗器,大叫一声:“整哪样?”刀刃在解差脖子上按得更紧,刀口已慢慢渗血。

解差忙说别别别,解释道:“大王,我与张三虽在衙府公干,不过临时差遣,干一天,得一天工钱,兜里尚余少许散碎钱两,孝敬大王,聊表寸心……”麻天王示意小勇前去取过包袱皮,打开来,果然有铜钱,都用线穿成一条一条,不过几串罢了。公人颤颤兢兢,一个劲儿又说孝敬孝敬,又说临时应差,干一天得一天工钱,每天日晒雨淋,脚板草鞋走烂了都不知几单几双,辛辛苦苦无非挣几个小钱,替家里老父母找口饭吃罢了。可怜可怜,万望大王开恩,放一条生路!麻天王雄赳赳骑在马上,心里直叨念,好不容易生意开张,今儿日偏遇了这帮穷光蛋,真是晦气!

被绳索捆手臂的穷汉饥民亦挤作一堆,不敢动弹,实在走得太累,见强盗们不来理会他们,干脆都胆胆怯怯移去旁边靠山坡歇息,坡土通红,像胡乱扔来一堆破衣烂衫,只在破衣衫上余一圈蜡黄,是人脸;腊黄里有两只黑白小眼眯缝,露出些胆怯神色。破衣堆见耀武扬威的解差如今可怜巴巴相,便渐有快活,一快活便露出牙来,堪称莹白。周大麻子看出被捆穷汉高兴,便知道俩公人铁定可恶,于是恶声训斥:“今儿歌你两个装可怜,为何要对这些穷百姓绳索相缚?还扎得恁紧?”

公人抖抖回答:“不是小人要捆,实在是上峰强逼,不得不这样啊!官府收了洋人代办费,押送一人,银两若干。若不如数解到铁路工地,半途有人走失,小人脱不了干系啊!如若洋人向官府赔款索钱,官府再问罪小人,小的不但资钱全无,还要坐牢杀头啊!家中老父老母咋办呀,大王!您老若不信,看看那张公文纸吧!“

一听洋人、官府,麻天王早怒火三丈,当即命令鸟公人马上解开捆人绳索,又令小勇收索公人包袱里的散铜碎银,包袱皮里果然有皱巴巴一张绵纸,想必是官府榜文,盖着红通通关防大印的,天王命令公人:

“给老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解差全身筛糠,求饶道:“在下从小家穷,识不得文墨,只知扁担倒下来,认得是个‘一’字。” 说着又跪倒地上,磕头如捣蒜。寨主只好让董军师将公文纸接了,打开,字字念去:

云贵总督丁、洋务局招办兴禄,大张晓喻者,兹奉大清国敕令,恩准法兰西国政府及印支铁路建筑公司之请,就招募民工事,晓喻如左……凡年满十八岁之男丁,概充铁路苦工一年。不从者缚之,枪押专去;不从者视情节轻重,或击杀,或入卡房重处……

麻天王一听,怒火再冒三丈,将布告抓过来撕个粉碎,大吼:“原来官府走狗,为虎作伥呀!你这两个杂种,和洋人串通一气,残害百姓,留之何用?推去林中,砍了!”听说砍头,俩公人呼天抢地,直呼饶命,如暗林松风,凄凄刮来,好不可怜哀哉也!眼看二人正要丧命,破衣堆中忽有一声凄叫传来:

“刀下留人!”

此人叫着便冲上前来,一把拉了麻天王,大声喊道:“哥!你留他一条命吧!”声音甚是熟识,匪首不觉一惊,想是哪人窝囊如此?受官府狗卒这般欺榨,反来替敌求饶?待对方抬头,周麻子比对方更为惊愕:原来苦力队中急急窜出呼救者,正是老实巴交的堂弟,大名周贵云,小名牛儿者。山大王翻身下马,一把将牛儿拉了,也大叫一声:“咋是你啊?”继而二人抱头,唏嘘不止。

原来,贵云不光是山大王堂弟,还正是意中人苏七妹的丈夫。云祥虽去乡既远,离时又久,但七妹的行踪起止,不时不在念中。几年前,故乡人来,说七妹已由父母做主,嫁给了西村堂弟牛儿周贵云。周云祥憋不住仰天一叹,狂饮烈酒七碗,昏睡得不省人事。如今,七妹老公身遭大难,陡然来到面前,周云祥宁不骇然大惊?他慌乱将堂弟扶起,忙问为何遭罪来此?为何要替官家人求情?你走了,老婆一人撂家里如何度日?为何不携她远逃他遁?

牛儿哀哀备述来龙去脉,答道:“这事也并非完全衙门强逼。官府不过代洋人招工罢了。再说,众人都传,说给洋人干活挣钱多呢!家乡连遭了三年苦旱呀!眼看立春以来,今年200余天,天无滴雨不下,土地干裂,很可能又是一个颗粒无收!与其在家等死,不如出来碰碰运气,修铁路若真有钱好赚,腰包里装上了,回家也好和七妹一道,安稳度日……”山大王问:“既然你们都自愿修路,为什么还要拿绳索捆绑?”牛儿又答:“刚才两个解差所说,也是实情。有人吃不得苦,半道便跑了,解差回去也是要遭官府查问,也要赔钱,挨板子,蹲大牢啊!你把他们杀了,我们这些人,最后也脱不了干系……”

周云祥无奈长叹,向手执砍刀的喽啰叫一声罢罢罢,又见堂弟拉一边说:“干脆你也留山寨吧!大碗吃酒肉,大秤分金银——”

胆小如鼠的牛儿吓得连连叫苦,说哥:“我认得你胆大、力大、福大、命大,我也听说你山寨日子过得快活,兄弟我可是不行啊!属牛的命,只配上坡犁地,下河蹚水,个儿稍大一点的灵物:猪,我一辈子都没杀过呀!命里只有八斛半,走遍天下不满升。你们山寨这些活儿,我干不了啊!哥,别怪我,还是放我们走吧!”

瞧堂弟说话这劲儿,树上掉片叶子都怕砸破脑袋,山大王只好作罢。牛儿所说也是,如若杀了官差,连累下来,家乡周家老小都得牵连受罪啊!难怪性本怯懦的堂弟要吓得连连央告莫杀官家人,深怕带携连累如此这帮受难弟兄。

牛儿见麻天王不吭气,又央了,说大哥如不怪兄弟无能,愿意出手相帮,他就将七妹托付给他了。待将来铁路修完回家,他便做马做马,也定当报答的。

周大麻子再叹一声,便放了公人,又让人取来银两二锭封好,交与牛儿,又将一些散碎银舍给押解公人。公人死里逃生,又得些好处,嘴里自是一个劲儿喊“再生爷爷”“慈悲菩萨”,叩头更如蒜棒捣地,直至头皮流血方止。周大麻子继而再威胁,说一路上堂弟但有三长两短,将杀尽他俩全家老小!俩解差忙答“认得!认得!”

修路队伍重新上路。麻天王重新跨马提刀,目送久久,怅然收兵。

35、初夜

前文已述,土匪与普通人之不同,实因生活环境与他人迥异,苦饿无助,不得不选择让人恐怖亦让人鄙视的病态生活方式,此方式既无安全感亦全无尊严。然则,若论及私人情愫,他们与普通人又难以好坏高低作为区分。中国“五·四”名剧《雷雨》,主人公周朴园,若以社会公开角色论,是为剥削者,然则以个人角色论,他的旧情人鲁侍萍偏是敌对阶级分子、被剥削者鲁大海的母亲,何其分裂!正是对鲁侍萍的真挚情爱,让周朴园在两个角色冲突之间左右难择,百般无奈。俄国文学巨匠托尔斯泰小说《复活》中诱奸侍女玛丝洛娃的贵族恶少聂赫留朵夫,正是于法庭上眼见得沉沦少女的悲剧冤情,遂让他这个堕落的自私自利者良心复活?本文中的土匪周大麻子,不过末世荒岁的迷途人而已,皆因社会生活的失败,却急切等待有一份惊天动地爱情,一个刻骨铭心、相守终生的爱人,便于情理之中了。

周云祥离家多年,七妹无时不在梦中。那一天打劫失败,眼见得牛儿遭解,七妹遇难,当日便骑快马离了山寨,夜奔哀牢西村。平日绿林山寨,但凡有了大事,他都先请董军师卜卦问吉凶,再向瞎眼高堂禀报方定得行止,今日事攸关意中美人,他任何人都未说,骑上马便飞奔去了。牛儿堂弟家居蛇山大寨。蛇山寨由杜家村和烂泥坝两村组成,两村隔一小小平坝相望,一条小河绕坝而过。杜家村清一色土著杜姓,人多势众,烂泥坝则杂姓,都是历代逃荒、从军、种种变乱,从四川、贵州、江西、湖南、南京各地迁徙而来。流落边山,深怕遭人欺凌,最是齐心抱团。村落靠山而筑,一家紧靠一家,层层叠叠,院落与院落间全是高大结实的共用隔墙,整个村寨便如军营兵垒,易守难攻,蔚为壮观,尤其陌生路人,一旦进村,便如落入迷宫,进虽易,欲要走出则万般艰难了。

堂弟家却好找,目标物显著:院门口一株巨大的野桐高耸,树冠婆娑,宛若一团绿霞玄云,周大麻子记得最是清晰,树阴下一眼凉水井,随手扯下一片桐叶,卷成圆锥容器,舀一口井水饮下,最是透彻心脾。是夜周云祥赶回,东山尚未吐月,只有孤星高悬墨天,村道暗淡。夜静,云祥勒马细心而过,只是牲口脚下马蹄铁敲了村路石板,少不得笃笃阵响,深巷便有了村犬乱吠。麻子且不理会,只管匆匆直上,认准那株野桐树,认准那口凉水井,便将马栓了。牛儿家墙已坍塌,缺口好长一段,土石胡乱成堆。云祥跳过断墙,只见垂檐深黑,蓬门紧闭,小心上前,敲门,无应答;再敲大声些,亦无应答,再点火看时,发现门未上锁,想必有人尚在,断然撞开了:哎呀!沉黑之中,原来苏七妹横躺陋床,一只手如枯枝垂落,从床沿而下,已垂委及地。周云祥慌忙伸手拂摸,女人早奄奄一息!

哀牢旧地,周云祥从小便见过许多夫妻失和、家庭嚷架,弱女子选择吞食鸦片自尽,多有既遂者;偶有求死未遂者,全赖抢救及时也。周云祥此时已顾不了许多,一把便将心上人抱在怀中乱摇,急呼“七妹醒来!”接着点灯,浸泡在干涸菜油间的灯草端头,如弱细小蛇缓缓活来,火亮渐如豆。七妹无力睁眼,却听到熟悉声音呼唤,渐渐有生命激活,便有了气喘如丝。云祥继而急奔井台,提来凉水一桶往妇人嘴里急灌:催吐无果;仓仓皇皇,又去厨下灶台将土罐里最后几滴菜油灌去嘴里润滑,依然无效;再奔院里茅厕,趁灯火油香,抓来几只乱飞苍蝇,在大手里捏好了,一把喂去寻死女人嘴里,死死唔住,逼得昆虫钻去喉咙胡乱搔痒,折腾许久,七妹终于哇哇大吐了,地上哗啦啦落下一大摊乌黑秽物,云祥认得她是吞鸦片了。苏七妹见是云祥,惨白脸上终现了孱弱微笑,眼里亦露了细微亮光,随即却再度闭上,依旧恍惚,云祥怕她再度昏迷,又马上烧来热水,将路上买来的蛋黄饼,一块块掰碎喂她,如喂行将就死的可爱小猫狗。

山夜阒寂,刚才一阵蹄响狗吠,四邻都闻得响动,一家一家小心出门,悄悄互问出哪样事啦?不知谁家狗儿特灵性,咬着主人的裤脚便直往苏七妹家拖,一干乡邻便小心跟去了。牛儿破草屋,果然有油灯明灭。人说农人属鸡,一天黑就进厩睡觉。如今灯油本贵,恁晚了,七妹孤身一人为何还此时点灯?胆大者蹑着手脚走头里,摸进院偷窥,但见周大麻子正搂着七妹如此这般,吓得心口突突直跳,跟后面的好事者又将偷窥者小心掰开,继续偷窥,还回头向众人做静声手势,然后便一个让一个,次第向前看稀奇。看官:你道乡邻为何如此兴致?一则,云祥多年未见,听说是发了大财,又听说是杀人如麻,官兵见他也躲避三分,不知长成了如何摸样了?二则远乡僻壤,男女相拥相抱,香艳好戏,谁人不想一饱眼福? 

周云祥似觉门外有动静,小心放下了七妹,开门探看时,众人早吓得一哄而散,四下里逃跑。周云祥据门而站,大呼各位乡邻莫跑,说:“我是云祥,我回来救人啊!”跑散的乡邻听他声音良善,一个个又粘住了脚。云祥又呼:“屋外天凉,各位乡邻都屋里坐吧!我云祥在外多年,难得一见,有话要向众位求说呀!”

众人犹犹豫豫、牵四挂五回来,进了屋。周云祥从包袱皮里取出大包烟丝,要大家尽管抽,莫客气。众人亦不客气。周云祥便说了牛儿野风垭误劫故事,最后便说受堂弟之托,夤夜返乡,不想遇了七妹吞烟土,寻短见云云。众人恭维、唏嘘不止。老倌儿便开夸周麻子离乡日久,只见越发富态了;老奶则围着七妹,说可怜,抹眼泪;有的又忙着招呼娃娃快去家里取热水、盛冷饭、煮鸡蛋什么的,山寨大王连说莫客气,众人亦只是个猛咂烟,无话说,单等匪首编排。

客套完毕,云祥果然便不再笑,双手抱拳,拱了几拱,说出一段话来,字字砸地有声,道是:“今日我只是受堂弟之托,送些东西回来给七妹,不想出此大事。幸好天运有数,被我救活了!”接着解开包袱,取些散碎金银,胡乱扒成十数堆,又道:“我周某代罪在身,不敢久留。牛儿此去,最少三年五年,七妹体弱,还要拜托各位高邻多加照应!”又宣布来者按家中人数多寡,都前来桌前自取银钱。深山穷汉何时见过如此真金白银亮晃晃?只是呆呆站着,不敢上前,云祥见众人不动,又大呼:“怕哪样?银钱与你们有仇?我姓周的,劫富不劫贫!仇富偏济贫!以后万一有人问了,你们只道是街子天路上捡来便罢!”俄顷,始有人嘁嘁喳喳,赞当年放羊娃果然出息,如今说起话来叮叮当当,在情在理,有勇者便上前取银两,其他人跟着便一拥而上,嘴里直赞“仁义”,受钱人三三两两,取了便走,站外层的、门外的,见果真有财喜白拿,唯恐吃亏,也不甘落后,只管往前乱挤。小屋一时罋塞。

银两分完,人尚未散,凭空得钱,众人想必还有更美事体等着呢!麻天王却忽然黑脸,将一柄亮晃晃钢刀往桌上一插,又抱拳,又道:“众位乡邻!”声震如雷,满屋顿时吓坏了,胆小的,有的开始摸怀中银子,准备退呢。周大麻子大声宣布,道:“诸位乡邻,银子,只管拿上!你们只听我还有一句话吩咐便走!”

满屋唏嘘,连说大王但有吩咐,谁人敢不照办?周云祥依旧黑脸,又道:“牛儿,周贵云,我的血亲堂弟!他老婆苏七妹,就是我的亲弟妹!堂弟不在,老子就是她的护法真神!大家认得,我七妹生得体面,人又懦弱温顺;我也认得,有浮浪子弟想动歪心思,打坏主意。我周大麻子今日有话,哪个杂种敢在我亲堂妹身上扭转乾坤,只要敢动一根汗毛,小心我周麻子认得人,我手这把钢刀认不得人!”

众人连忙称“是”不叠。有老倌儿借机发挥,说乡俗古礼确乎是犯不得,犯了规矩,老天要雷劈火烧的;老奶也跟着说是呀是呀,瞧这七妹,天生美人胎,本该让大户人家收去,穿金戴银,呼奴使婢过好日子,天不见怜,落得这个下场啊,造孽造孽!乡里乡邻的,心疼还疼不过来嘛!哪个杂种还敢动歪脑筋?不遭人杀,也遭天杀呀!周大哥,你只管放心走了!嘁嘁喳喳许久,众人遂方如水流尽,小屋重归静谧。

只剩孤男寡女,还有火塘间的余火明灭,微弱却耀眼。周云祥见七妹安然睡了,悄悄留一包银钱,开门要走,忽听得七妹嘤嘤又哭起来。云祥问还有何事?七妹哀声央他:“你,不要走啊!”周驻步犹豫,又回床边抚慰,说他会随时回来看她的。七妹说:“你走了,我怕啊!”说着便抱了云祥大腿,凄凄楚楚哀哭。

月轮已初起,清朗白光从一方亮瓦斜斜洒下,正好铺满七妹俏脸蛋儿,妇人一双教无数思春男人日思夜慕的大眼,刹那间美艳逼人。周云祥焉能抵挡?如一匹猛兽饥渴,他扑上前,将她紧搂了,压去身下,激喘咻咻不已。七妹已还阳,忽也来了勃勃春情,只要男人把她搂抱更紧些,许久不语,似已昏厥,俄顷,才问:“你长年在外,一定有好多别的女人?”

周云祥只是在妇人身上磨蹭亲吻,不答。

妇人又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大麻子停了吻,大声辩驳:“为何不喜欢?今夜回村,我是提着老命来呀!”又说:“朋友之妻尚不可欺啊!再说……你已经是牛儿的人了!”

“不!”七妹惊天动地一声叫了,“牛儿的女人已经死了!今天晚上,我就是你的女人!” 

刚才滞留地狱边沿的虚弱女人已经不在。爱情让七妹美艳复活,她确是另外一个女人了,热烈奔放,激情如狂潮难抑。她武断地将云祥的衣裤匆匆褪掉,用脚胡乱踹去地上,紧紧搂定粗壮的男人裸躯,让他像大山一般结结实实压在自己身上。两具异性胴体,顿时被热血烧得滚烫。门外起了风,呼啸山岚的狂飙把后墙上的碎石大大小小刮下来,顺着屋顶奔跑不停,砸出一阵阵惊心动魄乱响。苏七妹和周云祥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二人疯狂完成着彼此的初夜。

第二天曙色未明,不管七妹怎么缠绵,周云祥还是断然起床,他要趁黑走了。他说:“长长的日子大大的天,只要我们都活着,总可以随时见面。如今罪孽之身,一旦遭人暗算,便是杀头的罪!偷偷摸摸,总好过杀头永不见啊!”七妹终于把他从自己怀里放了。

临别,云祥发誓,说他一定会想办法的,一定把她救出苦海。七妹央求:“你能不能换换活法,不要再去走刀尖,过凶险日子?”云祥固执,只道:“这个社会,我能靠谁啊?只剩了手上这把刀,还有这条不怕死的命,为了你,我把命豁了!”七妹又哭诉,说:“我的哥,求你不要这样了!宁肯我死了,也不愿你为我走刀山挣饭,冒杀头的险啊!”

周云祥唯能叹气,依旧执拗答:“七妹,为你,我必得在血盆子里捞钱!捞很多钱!让你穿金戴银,想吃哪样有哪样!”

七妹断然又将男人紧搂了,哭叫:“云祥,我们索性逃跑吧!去深山老林,去人家找不到的地方,就我们俩,种望天庄稼,吃树根草皮,只要饿不死就行!”周云祥无力迈步,只有仰天叹息而已,最后说了:“七妹,你等着。终有一日,我会答应你!”

东方已经放白,周云祥必须走了。

36、谒富

周大麻子整个儿换了一身商贾打扮:头顶戴红缨络缎帽,身上套万字玄色绸褂,脚底蹬青缎白边朝沿鞋。这些行头都从打劫赃物里挑拣而来,比试一下便凑合穿了。麻天王人本魁梧,身坯又横蛮,这套紧身装扮穿起来实在别扭。小喽啰也装扮过了,抬一顶布轿,前呼后拥,便将他送进了临安城。前文已述,周云祥发誓要把苏七妹救出苦海,于是想起一个人:滇南富豪、“天顺祥商号”老板朱子卿。当年朱老板曾遭他打劫,又放过一马,彼此不打不相识,现在土匪头儿便找上门来了。

朱子卿,祖籍湖南麻阳,明洪武年祖上从军南征,后来解甲屯守,定居临安西坝庄。朱氏耕织传家,勤俭农事,家业渐丰,后再置地购山,广有田亩;再后,设碾坊酒庄;再后,兼事茶叶丝绸一类营生,财源愈益火红,人丁越发兴旺。至清咸丰,朱氏枝蔓繁衍,已有五房十三脉,时值祖父高中举人,授蒙自道知县,以权谋私,官商结合,家族事业顿如雪球骤滚,越滚越大,遂设“朱恒泰”商号筹资放债,除土产百货,还贩售大宗云土(鸦片)、锡锭,开矿冶炼,富集金融、商贸、矿产、冶炼为一体。清光绪年,滇地商界三大行帮:“昆明帮”、“腾越帮”和“临安帮”, 临安帮首正是朱子卿。光绪十五年,蒙自首开海关,朱子卿更有了由广西百色而转香港、蒙自至蛮耗沿红河顺流而下越南东京两条水道商路,大宗锡锭出口与棉纱百货等洋货进口并行,业务风生水起,“昆明”“腾越”二帮便难望其项背了。

朱氏虽富贵,但子卿身非嫡出,又早年丧父,家境甚是困顿,好在子卿少小有鲲鹏之志,十二岁便跟随马哥头走南闯北,批百货布匹,贩毒品、揽诉讼,收烂账……凡能赚的钱,锱铢必较,他都赚。很快由赶马而坐商,由小商而大亨,由大亨而巨子。朱最是深谙官商交互规矩,立座右铭:“官之所求,商无所退;官商和合,百事可为。”光绪九年,法军入侵越南,朝廷诏命云南巡抚岑毓英统兵援越抗法,军费紧缺,朱子卿主动送银两数十万。战后岑班师回国,遣散兵勇,朱子卿又借银相助,巡抚赐“急公好义”、“义重指国”二匾以示旌表,并奏赐荣禄大夫顶戴。此事朱子卿果然做了一笔大买卖,待到清庭派臣工督办云南矿务,朱便获得独家受命做官家公司总办,其利润之巨硕可想而知,再暗中私授大小官员红股,有后台撑腰,朱子卿更是长袖善舞,云南商界,无所不能,谁能撼得他来?

却说子卿商名初起,某日,朱记马帮满载烟盐土杂由四川南行入滇,路过到野风垭口,密林间忽跳出持刀劫匪数十,赶马人吓得四散逃命,财物正当被劫,朱子卿却款款下轿来了,镇定自若,毫无惧色,严声必称要面见山寨头领——结果,不但被绑人全部释放,所有货物、驮马,亦分文不少,悉数奉还。原来,匪首见朱老板刀架头颈尤沉着如此,十分惊佩;二则知朱名气响亮,滇川地界黑白通吃,结仇于他,对山寨弊多利少,于是便做个顺水人情,酒肉伺候,还与朱子卿换了庚贴,结成拜把兄弟。这头领,便是麻天王周云祥。

今日里野风垭土匪化妆结帮前来临安,就是要找把兄弟朱子卿帮忙。

前文述及,朱子卿四处修建豪邸,其中最为阔绰者,当数家乡临安一处花园。朱重金礼聘宫廷营造大师何侍郎,照《红楼梦》书述大观园格局设计修建,纵横千亩,金碧辉煌,当地人称“南中大观园”,周大麻子初来临安,尚未进城,早已问清方位。

朱府门前两头石狮龇牙咧嘴,地坝里先停了七八付轿马,周云祥远远见了,便让布轿在角门处暂歇,独自走去大门口,四脚四手站定,眯缝眼睛,上下打量,俨然大英雄步架。垂花门楼是三叠水式檐楹结构,周大麻子不懂诀窍,但两边浮刻透雕,几尾游鱼,一条金龙,寓意鱼跃龙门,他认得。重檐镂雕则喜鹊、佛手、桃梨、香炉、宝瓶诸物,寓意四喜临门、福禄寿喜,麻子亦认得。他故意在路中央迈方步,左瞄右看,原是要引得守门人上前请安,然后再宣布要会朱老板,可惜站了许久,却无半个人影儿前来招呼,先前歇脚的轿夫马夫,全蹲墙边喝七吆八,说东道西说聊斋,赌钱,亦无谁人注意到麻面丑汉是为何人,为何穿着如此土里巴唧,不伦类?

称雄野山荒林,周云祥只需要一身凶胆,加一帮亡命喽啰帮衬,便够风光。可惜一旦进城,尤其大富大贵有钱之人门口,他再如何装腔作势,心里总有点儿不自在。“鱼跃龙门”“四喜临门”“福禄寿喜”,重檐透雕讲述故事,齐齐儿都笑他人生窝囊。滇地俗话:人不求人一般高。今儿日周云祥来此,偏是有事求人,心头本矮一截,虽装腔作势,大广场前叉腰立定,毕竟他人地盘,不过龙游浅水、虎落平阳罢了,人家爱理不理,你又能咋样?想到此,不期然便暗暗叹气,心想了:还是朱老板这样挣钱发财过日子,滋润啊!

门役本一老苍头,山羊胡子,随时抱一管大烟筒,心满意足抽得响。朱家大院人来人往,老倌儿自是阅人无数,远远一瞥,见陌生麻子穿戴虽整齐,却不懂章法,临安地处滇南,四月气温本已高,麻子偏在长袍外套一玄色皮褂,真是团鱼套马甲,假装乌龟,不是自作自受吗?认定这厮绝非良善之辈。周天王再地坝心晒得太久,果然燠热难耐,便将礼帽取下,胡乱叠西瓜皮状捏手里当扇子,大把摇个不停。老门子断定此人果然缺斤少两,只是心中取笑,更不理会。匪首站过许久,终于憋屈不住,断然大步上前投门。老倌儿摆谱摆得鼻朝天,依旧是个不理不睬。周麻子本粗人,强盗群中厮混多年,哪经得住老杂种左盘右问?满肚子火药一触即发,大喝:“莫以为看门狗有哪样稀奇?老杂种!哪天你落到老子手上,不过就小虼蚤一粒!老子只消一个小手指就能把你掐个粉碎,信不信?”

老门房本欺软怕硬,羊面前一匹狼,狼面前一只羊。麻子凶巴巴露了狼相,老倌儿立马便成羊一般慫怯了。麻子再大喝:“当年不是老子刀下留人,今天你这老冬帽哪有饭碗端?你去问问你家主子,要不是老子姓周的放一马,你们朱老板的性命早就被老子一刀结果了。你如若再不通报,老子马上叫几个弟兄一把火,将这房子烧个精光光!”最后命令“老杂种”,马上通告朱子卿,道:“你就说有个姓周的麻子,有要事相见!”

古语云:富金刚忧怕拼命汉。门房老倌儿心里连叫“苦也”,吓得唯唯诺诺去了,不提。

作者:周孜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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