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北京日报》一篇文章提供的消息,当年的77级、78级大学生中,今天已有超过20人正在省部级以上的高级领导岗位上任职。这的确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因为它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国党政高层领导的结构以及代际转换。不过文章的标题是《中国政坛77、78级现象:文革中的成熟一代》,这却未免有点吓人。我自己忝列77级中一员,自然为当年“同桌的你”或“上铺的兄弟”有此成就而骄傲,但不能接受“文革中的成熟一代”这顶意义可疑的大帽子。
不论身处其中的个人遇到了多少生命中的偶然,77、78级代表了从“文革”时代走出来的一代青年,迅速在改革时代中崭露头角,挑起大梁,这的确是一种必然。“文革”后百废待兴而干部断代,那几年的毕业生,几乎是从敞开的大门进入政府的。与今天公务员考场上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景象相比,77、78级,乃至 79、80级,简直就可以算是定向的干部培训班。
不会再有哪一届学生像77、78级那样,年龄跨度极大,而且普遍具有底层生存经历。不会再有哪一届学生像77、78级那样,亲眼看到天翻地覆的社会转变,并痛入骨髓地反思过那些曾经深信不疑的所谓神圣教条。不会再有哪一届学生像77、78级那样,以近乎自虐的方式来读书学习。我知道的最极端的事例是,有人从零开始学英语,方法是背《英汉词典》。背完一页撕掉一页,最后一页撕完,整本字典背下来。
这就注定了77、78级要出人才。其中有人进入政坛高层,当属意料之中。不过,是否可以将此概括为 “政坛77、78级现象”呢?我觉得,不妨把这种说法看作是一种符号吧。它意味着邓小平开创的教育改革和人才培养战略结出硕果,象征了改革大业后继有人。从国家的稳定和发展的角度来看,当然有重要的积极意义。
但是,77级和78级太特殊了,他们的经历和道路是不可复制的。正是从这个角度来看,对于“政坛77”或“政坛78”的关注,既是人之常情上的好奇或羡慕,同时也蕴含着更为深层的普遍关注,这就是成功者的合法性问题。
除非头脑实在僵化,不解放思想,否则不会不知道,合法性问题弥漫于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并不仅仅是一个政坛问题。大型国企拥有高额利润,高管们获得千万高薪,有正当的理由吗?也就是,其合法性安在?身家亿万的富豪,其致富的合法性在哪里?官场上一路春风三级跳的,快速升迁的合法性是什么?大学教授要分三六九等,区分的标准有什么合法性呢?对于拆迁户来说,公家得多少,商家得多少,自家得多少,合法的理由是什么?对于农民工来说,在北京开会的三位农民工代表,其代表的合法性来源在哪里?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所谓合法性,就是社会公认。公认是因为大家有明显的社会共识。社会共识要表现为看得见、摸得着、用得上的规则、制度、方法与路径。一个人按照这样的规则和制度,经过公平竞争,获得成功,就像公平竞赛获得金牌,大家都认,输者心服。如果没有这样的一套东西,成功失败往往伴随着相分裂的社会评价,严重的,就会酝酿成仇富仇官的社会心理。
当年邓小平等老一辈领导人拨乱反正,给77、78级带来了巨大的成功机会。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因为“文革”的“伤痕”,因为“被耽误的青春”,更是因为自己的顽强努力,在当时的淳朴世风中,赢得了承认。但是,既然77、78级的成功经验本身不可复制,那么,无论是“政坛77”,“商界77”以及“各界77”,无形之中要面对一个新的巨大挑战。如果他们是改革的受益者,如果他们掌握了巨大的权力和资源,如果他们是社会议程的主导者,那么,他们要推动制度创新,为社会各个阶层,特别是年轻一代,提供更多的教育、创业与成功机会,一如当年老一代曾经做过的那样。
因此,不能忘记的是,当年77、78级的录取率只有百分之一二。那些同样经历了苦难,却没有考上大学的百分之九十几去哪里了?不能忘记的是,改革初期与恢复高考同样具有标志意义的,是农村土地承包。为改革做出巨大贡献的这个阶层,有多少人是77、78级?他们的子女,又有多少能够进入后来的87级、97级、07级,以及未来的 17级?
简单来说,77、78级的成功,固然标志了旧时代的终结,但也同时标志了新时代的社会分层的开始。今天,我们面对的是从那时以来的全部后果,包括好的和不好的。在这样的条件下,关注和讨论“政坛77、78级现象”,我们共同的社会议程应该是,重建社会成功的合法性基础和制度化途径,使更多的人有所依凭,有所激励,并相信存在一个公平的制度平台,通过个人奋斗,可以走向成功。
(作者系中山大学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