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中国大陆的思想界停滞在近二百年前的马克思主义,由于中国的政治反对派只把注意力局限于政权更替,由于几乎没有中国以外的学者对中国当今的思想有研究兴趣,中国人对自己现在的基本思想流向完全麻木或盲目。不思想的民族不仅仅是一具行尸走肉,时机一到,还会走火入魔。为百年后的子孙计,对中国当代思想现象的描述和研究工作,应当立即开始。 我认为,在今天中国占主导地位的思潮是现代极权主义。由于其中国特色,可称其为中国现代极权主义。关于“极权主义”,它的发现者汉娜.阿伦特,有着十分精湛的论述。中国学者陈伟2005年在《极权主义的逻辑——试论汉娜·阿伦特的极权主义研究》一文中,简要地把它概括为:一,反文明,本质上是一种野蛮;二,反制度,本质上是一种运动;三,反功利,本质上是一种意识形态。四,反责任,本质上是一种宿命论。不过由于某种原因,陈文只字未提到中国。 阿伦特认为,极权主义不同于以往历史上曾经有过的暴政,因为极权主义作为一种思潮,不局限于政治体制。这种思潮不是为人类某部分人的利益服务,而是彻底地反对整个人类,反对一切人性, 反对所有的文明。极权主义反对一切静态的制度约束,倾向于运动。它要持续不断地进行斗争,斗争,再斗争,永远没有休止。为了使斗争进行下去,便需要不断地制造出一批又一批的所谓“敌人”作为斗争的对象。阿伦特指出,在功利主义思潮占主流地位的英美没有发生过极权统治,而在功利主义根基不扎实的德国、意大利、苏联,才出现了极权主义。 极权主义创造意识形态,通过这一方式,它为自己创造了合法性,从而有别于一切老式的专制主义。它把对屠杀的重重顾虑视为微不足道的资产阶级情感,用意识形态代替人们的功利计算,利用社会主义和种族主义,唤起人们对极权主义事业 “无私无畏” 的真诚信念。极权主义无视功利,蔑视现实,导致的后果则是使人的一切行为变得“无法预测”,谁也不知道哪天厄运就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对此,不明不白坐进秦城监狱的中国历代高官最有体会。 冷观中国的近代和现代史,极权主义的幽灵无处不在,尽管没有出现在阿伦特笔下,却栩栩如地生记录在从五四以来的所有中国政治史中。百年来,中国社会的主要价值,不是建立在人的基础利益即阿伦特的“功利”,而是建立在无论谁都解释不清的“革命”意识形态上。近三十年“革命” 元气耗尽(对海外政治反对派例外),就转移到“民族国家”,另一种也解释不清的意识形态。自五四以来,群众运动几乎没有停止。文革结束不久,就开始了“反资产阶级自由化”,反“西方颠覆”,反“颜色革命”,一直到现在的“唱红打黑”,“反黄段子”。所有的活动甚至经济活动都带上鲜明的意识形态色彩。在瑞典投资失败的浙江商人骆金星用这样的商业口号:“让我们共同创造中国人的世界化!我们要让老外看到我们中国人并不是等着他们进来投资。让世界人都知道我们中国人是好样的!” 刘晓波刚说了一句“我没有敌人”,立刻遭到到“进步势力”劈头盖脸的指责。 在野蛮没有人性这一点上,现代中国人已经和正在不断地打破世界纪录。中共一向公开反对“资产阶级人性”,把践踏人性当作革命意志坚定的起码表现。毛泽东宣扬的“为有牺牲多壮志”,已经深入中国人血液。从云云政府官员、网络评论员到黑心商人,没有一个把人命当成比五毛钱更有价值的东西。三氯氰胺奶制品,一震即垮教学楼,儿童医院工业氧,摧残人命甚至儿童性命的花样不断翻新。惊叹已经司空见惯。有网友以“不畏民死,奈何以民死惧之”,形容当局对因强行拆迁出现的自焚无动于衷。 在阿伦特看来,极权主义运动中的根本问题,在于它以一种宿命论取代了个人的道德责任,用历史目的代替个人良心。人不需要承担道德义务和责任,无须承担人类创造法则以及把这些法则施加于自然的责任,而只需要顺应所谓的历史发展规律和潮流,积极投身其中,就无往而不胜。就此意义而言,中国现代极权主义的祸水不仅仅是中共,还有其背后原先冷漠转而愤怒的无结构、无组织的的人群,即阿伦特所说的“群众”。 群众既不是某个阶级的成员,也不是公民,当其他一切政党都认为他们麻木不仁、愚顽不化而放弃他们时,极权政党却将目标定在组织和争取群众之上,把群众的力量引爆出来。这使某些人得到短暂的快感,却破坏了传统遗留的所有确定性:道德,信仰,法治,秩序。在极权主义思潮下重建秩序,就像在沼泽中建造庙宇,没有一块辉煌的瓦片得以存留。 中国现代极权主义思潮,和中国传统的专制主义(有人误解为封建主义),民族主义(反帝反西方),共产主义(以列宁斯大林毛泽东为代表),有着密切的思想渊源。极权运动中的群众对个人的生存质量失去兴趣,只把兴趣投向几十年几百年来重要的意识形态,热衷于把人分成各种不同色彩的派别,谁是谁的走狗,代理人,内奸,对其有一种形象称呼“愤青”。由于社会联系的断裂,个人成了社会上的“多余人”(阿伦特语),没有任何团体来帮助他。孤立的个人组成了分子化的社会,这正是极权主义大行其道的条件。极权统治者成功地激起这些群众的完全忠诚,忠诚使这些原本孤独的个人感到“只有当他属于一个运动,他在政党中是一个成员,他在世界上才能有一个位置。”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极权运动实际上为这些孤立的个人找到了一种尊严感,尽可能多地将民众组织进它的架构, 以便使运动状态永远地保持下去。 不认清中国社会现象背后的思想根源,只是表面性地把责任推给某个政党或某个领袖,以为推翻了谁谁就万事大吉,或者至少好过现在,这不能解决哪怕一个中国的实际问题。人的行为是由思想决定的,一当转变念头,同一个人,行动也就跟着转变。改变中国的命运,先从把握中国现行的思想脉络开始。 2010-4-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