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大雪,下班回来的路途多有不顺。昏暗的公车里,人多却不嘈杂。我望着路灯下迷蒙的风雪,想起了十几年前家乡相同季节里发生的令人扼腕的事。
一月,东北大雪,寒风刺骨。听到噩耗,冷的不仅是身体,更冷在内心——我高中时的一位同学,车祸身亡。死亡,多陌生的词汇。毕业没几年,同学们事业正在开始,小家庭还在甜蜜期。谁能把鲜活的生命同死亡连接在一起?
同学L,是个人才,但是怪才。数理化奇好,参加竞赛回回拿奖;可文科却近乎白痴,语文英文一塌糊涂。畸形的成绩使他高考总分并不理想,可老师一再向北京工学院(现北京理工大学)推荐他,保证他是学理工科的好料。招生老师也看中他惊人的理科成绩,录取了他。
高中期间,我与他只同学一年(后来我转了文科)。当时我对他的印象并不太好:满头卷发,邋里邋遢,言语粗俗,不拘小节,踢足球时总是守大门,在名校重点班里,似乎缺少了书生气。上大学后,他离我很近,常相约看望其他同学。相处下来,觉得他人蛮随和义气,颇有东北人骨子里就有的那种仗义风范。到我宿舍来找我,不肯进屋,又带有男孩子少有的羞涩。
一天,我突然接到他的一封信。意思是说,他最近心情不好,不知道是不是要考研究生,希望我能抽空去看他。怪怪的,我觉得这封信很暧昧。我没马上去,也写了封信(虽然两校之间只隔几站地)。大意是说,考研的事很难决定,我恐怕帮不上忙。我和男朋友想毕业就工作,可他家里每次来信都催他考研,我们也无法定夺。我信写得很婉转,完全就事论事,字里行间把我有男友的事告诉了他。过了一段时间,我去找他,他略显尴尬,马上约我一同去交大看望另外一位同学,通信的事只字未提。
毕业后,我们都回了家乡。那时还是国家统筹分配,北工院是兵器部下属院校,把他进了一家大型兵工厂。不久,他娶了我班在中学任教的一个女同学。恋爱和新婚期间,也没少往我家跑。喜欢吃我妈妈做的酱,带走一大饭盒,嘴上说过几天把饭盒送回来,可实际上根本没送。我妈想起来就唠叨:L吃了我的酱,还吃了我的饭盒不成?
我婚后住得远了些,往来少了许多。出事的前一年夏天,我遇到他太太带着孩子,拉我到他家坐。他当时问我,你单位需要司机吗?我大车小车驾照全有,修车我也会(大学里他学汽车工程)。我哑然失笑:我单位虽然车辆不少,可也用不着一个大学生去开车啊。殊不知,兵工厂已经濒临倒闭,工资已经多月未发了。他太太可能是因为高度近视,看书头晕呕吐,不能再教课,学校每月只给三百元生活费。出于生活压力,他到一家私人出租车公司修理汽车。出事前三天三夜没回家,夜里出去试车,在立交桥上与回城的一辆长途客车相撞。夜里两三点钟,客车司机分送四位伤者去了四家医院——夜里哪家医院都没有能力一起救助四位重伤员。
L被送进了省医院,客车司机紧接着送其他人。没有一个陪同的人,也没有人付医药费。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职业…… 直到傍晚,出租车行才找到他的家属。那时,L早已离开了人间。我们有两位同学工作在这家医院,事后调出病例,发现如果抢救及时,或许可以挽回生命。
我扶着L太太,她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我暗想,这瘦小的身躯从此没有了依靠,还要独立抚养乳臭未干的孩子,未来的路怎样走?她边哭边骂着她的老公就这样丢下妻儿不管…… 我好不忍,不停地劝着她,他这么博命也是为了家啊。她又哭诉他对她的体贴,令人心酸扼腕…… L的父母与一些亲友不停地聒噪,言语粗俗,脏字连篇…… 我问L太太,你以后还住在这里吗? (我言外之意,老公不在了,你和这样的公婆能好好相处吗?)娘家还有谁?有父母和妹妹。你可以带着孩子回娘家吗?不能。妈妈有精神病。一次犯病拿斧头砍了爸爸, 从不敢带孩子回家住……
年轻的生命抛下了无助的妻儿,悲壮地走了。死者已矣,生者何堪!送走L的那天,是我生命中最冷的一天。风雪呼啸,哭声惨烈。我们同学捐钱给他妻儿,但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当时,东北改革刚刚开始,大型国企渐走下坡路,民营企业远不如南方那么兴盛。L太太一个师范学院的毕业生,却无法再教学,除此之外又身无所长。一个孱弱的小女子如何面对未来的人生?我忘不了寒风中悲怆的哀号……
大雪的冬日,我撰写此文,为了忘却的纪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