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打电话给妈妈,问清明节有没有给爸爸上坟,妈妈说哥哥去了。我也不是迷信,我是把这件事当作怀念爸爸的方式之一。爸爸去世八年了,他平凡地活在世上七十年,默默无闻,可能他没想到会有一天他也被写成文字,也会有人读。
爸爸是个工人,小时候读过四年书,解放后进城当了工人,文革前就已经是七级工。他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没入过党,没当过干部,就连小组长也没当过,当然也没当过右派,黑五类…… 我敢说他一定没在会上发过言,因为他一紧张说话就结巴。
爸爸最大的特点就是身体不好。打我记事起,爸爸就咳嗽,气喘,几十年的慢性气管炎和肺气肿。据说困难时期还得过乙肝和肺结核,不过那会儿没有我。爸爸瘦瘦的,一米七二的个子才九十斤,基本上是皮包骨(看他年轻时的照片真是帅小伙)。他吃饭吃得很少,但抽烟抽得很凶。因为体弱,虽然技术过硬,但早就不能开车床了,他就在质量检查科,别人加工好的设备零件,他拿着卡尺去测量。一到冬天,他的病更重了,常常无法上班。东北的冬天特别长,后来他一年只能上半年班,再后来半年也不行了,无奈提前退休了。他常对未来发愁,也就是为他的身体状况发愁,为钱发愁。我读高中的时候,他常叹气说,要是我死了,谁供我老闺女上大学啊?我大学毕业了,他改口说,要是我死了,谁供我老儿子上大学啊?可他就这么干巴巴地活着,一直活到我女儿十岁。因为我娘家的房子取暖不好,爸爸体弱很容易感冒,一感冒老病就会加重。我婚后,每年冬天都和老公把我爸接到我家住。随着我的房子越住越大,他也就在我家里越住越长,后几年差不多整年都住在我那里了。
作为爸爸,他也算是好爸爸。记得小时候我的辫子都是他给我扎的。紧紧的,有点疼,还和别人的不一样。你如果质疑,爸爸就会起个名儿,如“走辫”(一前一后像腿在走路),我就满意了。我小时候喜欢在大门口等爸爸下班。爸爸看到我就把我放在自行车的大梁上,带我逛一圈。记得有一次从公园逛回来,被几个带胳膊箍的红卫兵小将截住了,说不许骑车带人。爸爸狡诘地笑着,到家了,到家了,在家门口就不算了。小时候玩踢口袋,央妈妈给缝布口袋。妈妈说都忙死了,哪管得了这么多。爸爸说他给我缝。别人的口袋都是六片布正方体的,而我的是三角锥形的。回家要跳房子用的小铁盒,可家里没有。爸爸骑车跑出去,买了一盒牙粉(其实我家都是用牙膏的),回来找张纸,把牙粉倒出来了,就把空盒递给我了。
爸爸最大的嗜好是读书。别看学没上过几年,但书读了不少。他读书不是做学问,纯属消遣。爸爸有个毛病,吃饭的时候把书放在饭桌上,边吃边看。睡觉前一定要看书,否则睡不着。小时候一家人睡在一整铺床上,晚上躺在床上听爸爸讲故事,什么诸葛亮、哪吒,我都听得津津有味。爸爸讲过一遍,我就记住了,马上就模仿爸爸的语气把故事完整地复述下来,第二天就讲给院子里小朋友们听。我自己能看书了以后,才知道许多故事都经过爸爸加工了。如《格林童话选》里用的词是“行囊”,他给我讲的是“大兜子”。“他拍一下大兜子,就出来七个士兵,让他们干啥就干啥。”我刚识字就迷上了读书,爸爸给我买回来一本字典。开始书上的字不认识的多,要经常查,后来慢慢沉浸在情节中,好多字就靠捋了。那会儿也没什么儿童读物,爸爸能借到什么书,我就跟着看什么书。他手里有几个借书证,常带我到图书馆。有时他也给图书馆员写个条儿,让我去替他借书,当然是借我爱看的了。
爸爸老了,住在我家里的时候,我老公总给他借武侠小说看,那是他的最爱。随着年纪的增大,记忆力和注意力都跟不上了。一次老公又借回几套武侠,其中一套我记得看过封面,就告诉老爸,这套书你看过了。老爸说没有。我肯定地说他看过了。过了两天,爸爸说他果真看过了,书都看了一半,他才想起他读过这些情节了。他很奇怪,你怎么知道我看过了?我说图书馆的书多不多?经我手过一遍的书我都记得。常常是借书处的人问读者要借什么书图书馆有没有,我不用查目录,张口就可以告诉有还是没有,有几本。此乃小事一桩。爸爸还说,他看电视已经跟不上情节了,剧中的人物说话太快,同一部电视连续剧常常需要看两遍三遍才能懂。我托人借回整套的电视剧录像带,如《神雕侠侣》什么的,他很喜欢,每天我们上班后,他一个人在家一遍一遍慢慢看。
爸爸年轻的时候有点爱好,最有瘾的是下象棋。他有一副木制的象棋,还有一个大的木棋盘,那是他自己做的。每天晚饭后夹着棋盘蹲在路灯下就开始战斗起来,旁边还围了一群人观战。记得有一次妈妈睡到后半夜,发现爸爸还没回来,到外面一看,爸爸还在下呢,对手是个下夜班的。据说,文革时停产闹革命的时候,爸爸和一些同好,常躲在小屋里整天下棋,外面的大事好像都与他无关。我不晓得他的棋术到底怎样,反正身体差了,他也没能耐再蹲马路牙子下棋了。弟弟上大学回来,常说,爸,陪你下一盘。爷俩较量下来,爸爸总是输多赢少。而且弟弟面带得色,走得非常快。爸爸思考好久,才下一着,弟弟马上就跟上了。爸爸玩不过弟弟,心里不快,挑弟弟毛病,说弟弟棋风不正。住我那儿,老公怕老爸自己在家寂寞,就copy一两种象棋游戏软件装在家里电脑里(那会儿还都是DOS下的,笨得很呢)。老爸没事也跟电脑玩。一次我站在爸爸身后偷看他下棋,眼看他去按了那个大大的“悔”字钮,我就高声嚷起来,爸下棋玩赖,悔棋!老爸说,他吃了我的车,我没看到,不行,不行……
爸爸也会打麻将,但打得不多。他身体不好,坐不了多一会儿。可我妈妈却是麻将迷,怎么让她到我家来住她都不肯。嘴上说扔不了家,实际上离不了麻将局。她乐得我把爸带走,她打麻将就无牵挂了。每次回娘家,兄弟们都张罗打麻将,都爱跟我玩。输了钱,留下了,赢了钱,我还不带走。每次我都动员老爸上桌。老爸说他没钱输,另外也坐不住。我说,我们俩一伙,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你累了,我就接着玩。我连拽带劝,他也凑一会儿热闹。
爸爸年轻时还养热带鱼。鱼缸是他自己用角铁焊的框架,再镶上玻璃。爸爸常去臭水沟捞鱼虫。74年海城大地震时,我们那里震感也挺强。我记得当时爸爸三两步就跳下床,一手扶一个鱼缸。鱼缸都保住了,盖在上面的玻璃却晃掉了。爸偶尔还养几盆花,吊兰什么的,家里也没多大地方摆。老爸每次到我家来住,我都事先跑市场买一些花花绿绿的热带鱼,放在鱼缸里给爸爸摆弄。老公早上去市场买菜也常记得买鱼虫。当然等他走了,就没人喂鱼,没人换水了。他再来之前,我们赶紧看看有没有剩的了,再添几条,换换水,整理一下水草。我在单位里养了很多盆花,爸要来,我就记得一盆一盆往家搬。爸爸喜欢住在最小的房间里,在整套房子的中间,朝阳,还连着个封闭阳台。里外窗台都摆满了盆花。他喜欢冬日里的阳光照进来,自己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书,或看会儿电视。偶尔下地喂喂鱼,伺弄伺弄花草。他还曾自己鼓捣,用木头做了两个花盆架,来摆放垂吊植物的。
老爸自尊心很强,强得有些矫情。我知道他愿意到我家来住,但他从来都不说。每次都是我和老公再三劝,说他一点都不给我们添麻烦,我们大人孩子都喜欢他,他才肯动身跟我们来。我老公平常对他照顾有加,每天早上留出早餐给老爸,又把午餐,水果零食都备齐,才送孩子上幼儿园,自己上班了。爸爸常在我面前夸女婿,觉得自己儿子差远了。他常跟我拉家常,有一次说XX住在女儿家,女儿女婿吵架,女婿又跟丈人吵,气的XX走了,可过不多久没地方住又回去了。他说话时有些伤感。我逗他,如果我跟女婿吵架,你还住这儿吗?不住。如果我们吵架不是因为你呢?那我也马上走。赶上我出差,他就张罗回家。我说我用不了多久就回来。他说,我反正也要回家看看,等你回来再说。他觉得我走了以后,老公可以带孩子回爷爷奶奶家。我对老爸最不满意的是,不管他在我这儿住多久,都不把我这儿当成家。总是盘算回去的时候怎样怎样……
爸爸可能是历史方面的书看得太多了,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挺重的呢。虽然他对我挺满意,但总想要是儿子就好了。“要是我儿子考上名牌大学么,那老C家的祖坟可就冒青烟了。闺女毕竟早晚都是人家的人。”(我到现在都不懂冒青烟是啥意思。)所以他对哥哥弟弟要求都很高,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弟弟要来看他,他就数落弟弟这,弟弟那,看啥都不顺眼。如果一段时间没来,他又忍不住抱怨:怎么做儿子的?把老爸扔到姐姐家就不管了?他要是住在家里看着我哥就更不耐烦了,唠里唠叨,弄得一家人都不高兴。我和老公也没法说他什么,只是劝他早点跟我们走,心想好让大家都消停消停。他常说的话,看老W家(我老公家)儿子怎么教育的,为什么人家儿子都那么有出息,咱家儿子怎么不行呢?我气急了就用话噎他:人家爸比咱家爸还强呢,你咋不说?再说弟弟不管咋说也考上大学了,这会儿也工作了。如果他没上大学,就凭你老C头有多大能耐给他找工作?我一说到这儿,他底气就不足了,“我不是想让他们更好嘛。”“那你也得切合实际啊。”我还是不饶他。全家人只有我敢顶他。
爸到老了,把钱看得很重。他自己几乎不花什么钱。到我家,我看着就有气:穿着儿子们都不要的的确良衬衫,还有尼龙袜子。他说又没坏,扔了可惜。我说有什么可惜,一辈子都穿不坏,难道永远不穿新的不成?我给他买纯棉衬衫,纯棉袜子。第二天一看,又穿上了尼龙袜。他嘻嘻笑着说,棉袜穿在里面了,怕磨坏。他把我家散落在抽屉等处的破钱,零分零角的纸币都找出来,用胶水一点一点粘,整整齐齐地夹在书里。看我花钱大手大脚,也心怀不满,他的名言就是“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我忍不住顶他:吃不穷,穿不穷,挣不来钱才受穷!“每个人都三穷三富过到老”——他还忘不了苦口婆心地劝。老爸有一大嗜好:数钱。他把钱揣在怀里的钱包里,没事就把钱拿出来数数。我嫌脏,只好用新钞票把他那些旧票都换下来。我每次发了钱,如奖金咨询费什么的,回家都告诉他。他很爱听,一笔一笔都记在台历上。到年底一遍一遍地核算,看我一年工资以外能挣多少钱。我很纳闷:你不都算过了吗?他说,再算算怕什么,这感觉就像数钱,心情好。我常笑他是“葛朗台”。他很少下楼,偶尔下去一次,他也要带着小板凳。上楼气喘,每到一个缓步台,都要坐下歇一阵儿。楼上楼下来往的人,他仔细打量。回家跟我说,我看这楼门的大姑娘小媳妇打扮得都挺时髦,数我老闺女最土气。我笑着安慰他,你放心,这栋楼里大姑娘小媳妇数你老闺女房子最大,挣钱最多,还没来得及花。
老爸越老,小孩儿心性越足。人们说老小孩儿,他就是。每天我们下班,孩子从幼儿园回来,直接就进了姥爷的房间,一老一小,也玩得不亦乐乎。女儿有一套小护士玩具,常常像模像样给姥爷看病。量血压,测体温,开处方,打吊针……女儿在处方纸上歪歪扭扭写着“青霉素”三字,长长的“霉”字占了大半页。我问她谁教你写的,姥爷。姥爷还教我写名字。两个人也有玩急了的时候。我听见屋里吵起来,赶忙去调解。老爸告状,孩子糟蹋东西,说她还不听。我气他(还不是玩笑),糟蹋就糟蹋,坏了咱再买。孩子接口道,对,坏了再买。老爸气得直喘,没见你这么惯孩子的。就惯,干嘛不惯。第二天,老爸偷偷问我,孩子还生气不?我完全忘了,为什么生气?昨天…… 嗨,谁记得这破事儿,你不生气就没人生气。每次带女儿去超市挑零食:宝宝爱吃的,姥爷爱吃的,妈妈爱吃的…… 一样一样买回来。赶上孩子和老爷子都爱吃的东西,当然就是双份了。这祖孙俩比,看谁好吃的多。我想跟他们要一片芝麻软糖,小的说,跟姥爷要去,老的说,跟宝宝要去。我说,你们宝贝兮兮地干什么,吃完了再买不就得了?但两人谁也不让步。我给自己买的大包瓜子,好像每次没吃上几口就不见了。怪了,老的小的都不吃啊。后来我才闹明白,我妈来看他,老爸把藏起来的瓜子统统都给了妈:这是你爱吃的,他们有的是,你拿走……
爸爸和其他东北老头一样,爱吹点小牛。他最爱吹的就是他老闺女。周围邻居都是老同事,孩子上大学的没几个,当工人的几乎全下岗了,更别提什么名牌大学了。一次我听他吹牛:那年高考我女婿全市第一名,我老闺女第二名…… 我私下跟爸说,你吹大了不是?你女婿第二,你老闺女第四…… 老爸说,第一的不是应届生,重考的不算,第三的(我高中同桌同学)从来没有我闺女学习好,碰巧多考了半分,也不算。在他眼里没有人比他女儿女婿好。还有就是,你看人家知识分子,坐在办公室里动动笔就挣钱了,一点儿也不累,钱还挺多…… 他是真不知道知识分子怎么工作,也没看过什么叫有钱的。
老爸没出过远门,最远去过江城,因为娶了个那儿的媳妇,陪媳妇回娘家。科里有出差机会,可没人敢派他,难道再带个医生不成?一辈子也没看过海,爸爸自我解嘲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电视里哪儿都能看到。我想,才不是呢。你没见到大海,怎样也想像不到它有多广大,涛声、浪花、清爽的海风和细沙钻进脚趾缝时痒痒的感觉…… 曾跟老爸聊过,如果可能,你最想去什么地方?老爸说,我最想看看钱塘潮,要看那气势磅礴的潮水和大浪…… 我曾去过杭州,说什么也要去看钱塘潮,同事不解,我说,我是替老爸看的。很可惜,登上六和塔,看到的是平静的钱塘江江水。在国内,每年我都会去开会或旅游住在疗养院看海景泡温泉,我常想,真愿意是爸爸能来享受一下……
老爸一辈子跟病魔打交道,我不知道他是否有过雄心壮志。到老了,他还在门斗上用毛笔写了四个大字——韬光养晦。我心里暗想,难道还等東山再起不成?还不如改为:“安心养病”。他所在的大型国有企业在改革以后就走下坡路了。退休金取暖费多有拖欠,医药费就更别提了。老爸最担心的就是医药费,十几年了厂里没报过一分钱。每次犯病,就算我们给他出钱,让他去医院都很难。后来,我请同学到家里给他看病,爸就得意起来:医院呼吸研究所的博士是我的家庭医生——他又有吹的了。同学开了处方,我去买药,请护士到家里来打针,爸爸就觉得舒服多了,至少住院费不用花了。老爸常说他活够本了,没想到病病歪歪还能活这么多年。一有老同事去世,他就感慨:体格那么好,咋没活过我呢?
老爸身体一年比一年弱,他看起来上厕所都困难了,就闹着回家去。我知道他怕给我添麻烦。回去以后他就一天不如一天了,躺在床上不停地气喘,身体开始浮肿。我们劝他上医院,他说折腾不起,不想去。请医生来看,医生说,已经是肺心病,要去医院了,可他还是不肯。没办法,只好在家里打吊针,输氧气。我看爸爸难受得很,要抬他去医院,他说不去,没什么用了。他说不想把我拖得倾家荡产,他已经活够了,不想再遭罪了。爸爸就这样走了,享年七十岁。弥留之际,我用手擦去了他眼角流出的泪……
让我没想到的是,很多人来参加葬礼,哥哥订的酒店都装不下。来人多是爸爸的老同事、老邻居和从前带过的徒弟。他们说,C师傅是好人啊。我想爸爸在天之灵一定也很安慰。我没听爸爸夸过他自己,但我知道他不媚上,不落井下石,对人通情达理,还有就是心肠软。文革开批斗会有一次他坐在第一排,看到地上有颗大钉子,他就用脚偷偷把钉子踩住,怕台上的人被踢下来撞到钉子上…… 他就是我前文提到的那种“头脑简单心简单的人”,无欲无求,极其平凡过了一生。在殡仪馆,我选了一个红木骨灰盒给老爸,大家说,听老闺女的,她说哪个就哪个。那个骨灰盒不花哨,不显眼,但庄重,古朴,深沉。我想老爸一定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