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牌与乳罩

大雪

 《马家军调查》一书最近成为新闻大热点。在报纸上看到一些片段，其中最精彩的，当属马俊仁当众扒下女运动员乳罩的章节。马家军的女孩子偷偷（这事都要“偷偷”，这些女孩子好可怜）买回乳罩戴上，在训练时被老马发现。老马怒不可遏（所怒为何？怒得无理），命令队员整队集合，然后亲自从后脖领下手，逐个将女队员的乳罩掏出，扔在地上，一边咆哮道：叫你们臭美（还有两句村野绝骂，实在是照录不雅）！只有两位幸免：一是刘东，自行摘下；一是王军霞，哭着跑开（王军霞的美称是东方神鹿，鹿求生的本领就是跑。马俊仁屡次要打王军霞，都被她跑掉）。请注意，此事发生在马家军名声大噪的一九九三年。

 初看报纸，还不敢相信，一是这事太离谱；二是从技术层面讲，“从后脖领下手”，能否把乳罩揪下来？依我的常识，似乎不可能。昨天看《南方周末》，老马自己已经承认其事，使我很是惭愧了一阵，不得不佩服老马，在女子中长跑之外的一些领域，如“后脖领”内部的操作，也那么得心应手！

 “扒乳罩”这个典型事件，淋漓尽致、入木三分。只这一个故事，就把老马的本质活灵活现地揭示出来。专制、野蛮、愚昧、粗暴，都在一扒之间。

问题在于，就是这个马俊仁，偏偏做出了很大成绩，偏偏培养出了世界冠军，偏偏给中国争得了荣誉！那些讲文明、有理论的教练（相信不在少数），偏偏就拿不出如此辉煌的业绩！这个现象值得深思。老马能成功，说明他的方法合理（合不合情、合不合法另当别论）；而承认他的方法合理，就等于承认我们的运动员需要用这样的方法来管理、来训练；换句话说，这些运动员都具有某种奴隶的隋性，只有鞭子，才能把他们调动起来。从理性上，我们反对这样的判断，相信运动员们也坚决反对这样的判断，但事实不幸就是如此证明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不是马俊仁造就了马家军，而是马家军造就了马俊仁。鲁迅曾言，暴君是由暴民造成的；西方哲人有同样的观点：独裁者的权力是追随者赋与的。马俊仁和马家军，其实是相互依存的。如果马俊仁面对的是北大女生，他想随心所欲地掏进人家的后脖领，恐怕比较难。

几千年来，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强调国家、蔑视个体；看重结果，不计手段的价值观念，占据着主导地位。程朱理学所倡导的“存天理、灭人欲”，至今仍不乏市场。所不同的，只是对“天理”的阐述不同而已。马俊仁至今不肯为扒乳罩行为检讨，还说他太冤了，“比窦娥还冤”，其理直气壮的本钱，就是“为国争光”。扒乳罩是为了升国旗，这堪称是“存天理、灭人欲”的现代版。且不论为国争光是否就一定要按他这一套来，就算是这样的，那么，以牺牲运动员的身心健康和人格尊严为代价的“光”，我看不争也罢。

金牌的价值，就在于它是优胜、荣誉、尊严的象征。假如有一个国家，用训练奴隶的方法训练运动员，并夺取了金牌，在任何一个文明国家眼里，在任何一个现代人眼里，它有什么尊严可言？六十年代，日本的大松博文用“极限训练法”训练出号称“东洋魔女”的日本女排，所向披靡；但在世人眼里，那个动不动当众扇女队员耳光的大松，就像一个魔鬼；他率领的球队，就像一群可怜的女奴；而他所代表的那个民族，整个就是一头怪物。  

金牌和乳罩，代表着两种价值。马俊仁的态度非常鲜明：要金牌不要乳罩；那么政府的体育主管部门呢？把马家军作为自己“名片”的大连市政府呢？代表着人民喉舌的舆论媒介呢？它们有没有关心过马家军的“乳罩问题”？都没有。最终，因乳罩问题没有解决好，影响到金牌，这个教训，决不只是马俊仁个人应当记取的。

跳出田径场，我们发现，“马俊仁”其实是当今中国经常可以看到的一种现象。你看：那个教学很有一套、但就是喜欢体罚学生的，不就是学校里的马俊仁吗？那个破案很有一套、但就是喜欢刑讯逼供的，不就是派出所的马俊仁吗？那个搞乡镇企业很有一套、但就是喜欢集资摊派的，不就是乡政府的马俊仁吗？那个抓计划生育很有一套、但就是喜欢封门揭瓦的，不就是计生办的马俊仁吗？说起计划生育，想起前几年在“内参”中看到，河南某地计划生育搞得恐怖，到处是血红的大标语：“落实计划生育，要做到上吊不解绳、喝药不夺瓶、跳井不捞人！”“横下一条心，割断一条筋！”能创造出这样的语言，有这样的魄力，战果一定斐然。可惜国际上没有计划生育奥林匹克，否则他一定包揽金牌。

假如马氏特色训练法能保住马家军的辉煌，那我们也就无话可说：国情、“军情”硬是如此，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但实践不幸证明，老马的一套很快就搞不下去了。“扒乳罩事件”一年后，马家军发生“兵变”，除了一个曲云霞，其他女将全体“叛逃”，马家军立马溃不成军。马家军的致命伤，是缺乏人性化管理。尽管马导自己早已“五子登科”，住着海滨别墅，开着奔驰轿车，穿着名牌服装，戴着一黄一白两个大金戒指，但他要求队员清心寡欲，甚至于粗暴干涉、野蛮禁止队员作为一个人(!)的正常心理、生理需求，这样的态度，对待农家苦孩子，还勉强可以；用来管理世界冠军，就行不通了，王军霞们要不造反，那才是奇迹。
创立马家军的，是马俊仁；搞垮马家军的，还是马俊仁。“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历史悲剧，又一次上演。王军霞离开马俊仁后，在亚特兰大奥运会上披金挂银，达到事业顶峰；而马俊仁虽再度招兵买马，却难有建树。马俊仁的神话，彻底破灭了。

据报道，至今，马俊仁都很反感“人性”这个提法。但马家军的运动员，已经可以戴乳罩，也可以看书、听音乐了。不知有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之后，马俊仁还能再创辉煌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