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以后一场运动席卷了中国。朱夜来顶着大资本家大地主海外特务的帽子备受折磨。她一天天地憔悴瘦弱下去,感觉生命力象被抽丝一样在渐渐地离开自己。
又是一天的疯狂批斗,身心俱疲的她回到宿舍。已是深秋了,被砸破的窗子上糊了层报纸。寒气逼人。她蜷缩在床上。脑子里空空的,往事不堪回首,前程只是绝路。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但是她倔强地撑着。无论遭受什么样的打骂屈辱,她只是沉默。
她如此顽强只因运动初起时一天夜里来了一位访客,告诉她说自己是程慨慷的朋友。“我认识你,你是江先生。”朱夜来说。
江微尘说自己恐怕也逃不过这场劫难。所以尽快来看她。“朱小姐,”他说,“飘风不终日,骤雨不终期。任何疯狂的人事都不会持久。无论遇到什么情况,要留住生命。你的家人都在等你。慨慷说今生不得见,来世他亦等待。我们也约定等雨过天青之后一起饮一杯茶吧。”
然后江微尘果然失踪了。
想到要留住生命,夜来挣扎着起身喝了点水,啃着馒头。门突然被踢开了。一群人一拥而上把她架起来就拖了出去。然后她被推上了一辆装满了人的货车,在黑夜里颠簸了两个小时,来到了目的地,原来是一所学校。
货车上的人被赶下来,押进了学校。朱夜来和另外三个人一起被关到了一间教室里。
混乱过去之后,这几个人互相打量起来。
“小朱!” 一个白发老者指着朱夜来道:“哈哈,我们还真是有缘啊!” 朱夜来一看,原来是批斗会上总是被安排在她身边站着的反动学术权威王教授。
“王教授!幸会幸会!”另一个声音道。朱夜来看去只见一个青年男子正拱手向王教授打招呼。他轻松洒脱,脸上带着微笑,好像这里不是监禁之地而是茶楼酒肆。
王老头喜道:“哎呀,这是哪位小友?!”
青年男子答:“晚辈姓秦,单名一个晋字。”
王老头拊掌道:“有趣有趣。没想到在这里得遇如此轩昂的晚辈。”
说罢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朱夜来也觉得有意思。这位王老教授被批斗时低着头,无论人家列举他的什么罪状他都点头如捣蒜。后来朱夜来发现他居然时常是在打盹,口号一喊他就醒了,一醒就跟着节奏乱点头。点完接着睡。
今天居然跟他关到一起来了。朱夜来想我一定要好好请教他是怎么能睡得着的。
后来朱夜来才知道自己是何等的幸运。这几个狱友将改变她的下半生。
王处一说自己一直想背下《红楼梦》里所有的诗词,但一直忙没时间。没想到这个心愿居然因为被批斗而完成了。别人头上青筋直跳地喝骂他,他在想《红》里面那些诗。不过这老曹的诗实在是太平庸乏味了,背着背着就睏了。
听到这里朱夜来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她不敢相信自己此时居然还笑得出来。
而那个叫秦晋的小伙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气定神闲。另一个狱友方玉堂,一位黄梅剧团的美妇人眼神幽幽地看着他道:“少年郎你可有姻缘?若无我愿做你的良媒。”跟唱戏似的。朱夜来忍不住又想笑。
秦晋微微笑道:“我的未婚妻律晚春是王教授的学生。”
王处一动容道原来你是晚春的那根树枝!
老头背着双手在房间里跺了几步,突然低吟:“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一时间大家都静了下来。只听见冷雨敲窗的沙沙声。
很多年后朱夜来还常想起那段被监禁的时光。想起那几个室友:旷达老道的王处一,从容淡定的秦晋,风流妩媚的方玉堂。想起他们讲述的各自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王处一从小是个孤儿。他能成长成一个反动学术权威全因为他少年时的一段奇遇。吃百家饭整日招猫逗狗游手好闲的他一日在集市上见到一堆人在围着看什么。他自然赶紧凑上去。原来是一个自称会猜人姓氏的人。他猜得百发百中。但是你必须回答他的几个问题。问题都是关于你的姓氏的,有的不着边际,有两三个是要你在一本书中指出你的姓是否在他翻开的那一页当中。众人啧啧称奇。王处一看了一会儿突然嚷:“骗子,你不就是层层排除嘛!有那本书谁都会猜。” 那人暴怒卷起袖子要揍他。他拔腿就跑。跑到一条穷巷子里被人截住了。他骂骂咧咧地拿头去撞那人的肚子。结果一头上去好像撞到了墙上,生疼生疼的。他揉着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夸张的怪嚎。那人轻喝:住口!声音不大,但是字字清晰,宛若在他耳边说话。
王处一抬头看去只见竟然不是刚才猜姓的那人。却是一个道士打扮的四十出头的男人。他身型挺拔,目露精光,一头长发在头上抓了个髻。王处一不禁呆住了。
道士说我观看你好几日了。你可愿随我上山学道?!
王处一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从此踏上了新的人生旅程。
一开始道士尽让他打水砍柴烧火,王处一在心里骂了一万回,逃过一百次结果都被拎了回来。他绝望了,只得死心塌地地烧火做饭,结果竟能把青菜豆腐加山菇烧得比肉还鲜。他心想好吧等老子下山做个厨子开个馆子也好。
没想到一日道士突然带他来到一间一直锁着的门前。打开门他看到满满一屋子的樟木箱子。王处一那个激动啊,以为那里面全是金银财宝,腿都开始发软。箱子一打开里面全是书。跟老先生扫过盲的他看见的是几乎包罗万象的书。从老庄到大学中庸,从汉书史记到明清笔记,从神农本草到武林秘笈。王处一失望之余又隐约感到内心的兴奋和悸动。
从那天起王处一跟着道士学了十年,读完了他所有的藏书,也学习了内外武学。每天的生活极其规律,天还没亮就到山顶打坐,等太阳升起时对着朝阳噗地一声喷出一口清水。阳光被雾化的水汽分解成一道七彩的虹在眼前浮现转瞬又消失了。日落后不点灯练内功。窗外的光线缓缓黯淡,夜来了。
不过王处一最钟爱晚饭后的一段时光。在那段时间里道士会给他讲自己游历江湖时的见闻。那些匪夷所思的故事人物比明清笔记里的还要精彩鲜活。
十年转眼就过去了。
终于到了离别的那一刻。道士对他说是时候送你下山了。他交给王处一一封信和一个地址,还有一张数额不小的支票。王处一当时以为是去出趟差,后来才知是永别。他按照地址来到云南,进了西南联大学习。四年后他回去找道士发现人去楼空。在一面墙上提着一句诗:缘来缘去尽心,聚散轮转平常。王处一跪倒在地对着师傅的笔迹嗑了三个头。他奇怪自己当时内心悲苦,眼里去居然没有一滴眼泪。
没有了师傅他又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他背起行囊四处游荡。他坐在海南鹿回头晶莹的白色沙滩上,看太阳渐渐沉入海水。在茉莉花开的季节经过姑苏城外,听身着蓝衫的采花少女们唱少年郎。最后他登上泰山,清冷的霜晨他坐在山顶上,黑暗中他静静坐着等待,终于等到了那一刻,金红色的朝阳喷薄而出,他噗地一声喷出一口清水。阳光被雾化的水汽分解成一道七彩的虹在眼前浮现转瞬又消失了。王处一的泪水突然放肆崩流。
2015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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