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越從吳過 吳疆與越連
有園多種菊 無水不生蓮

夜市橋邊火 春風寺外船

此中偏重客 君去必經年

站在杭州殯儀館的安息樓的一間房間裡，我的面前是一隻深紅色的木質骨灰盒。盒子的正面鑲着一張照片。那是我的外婆。

我輕聲地對她說：＂你搬到這裡來了啊。＂
 
我磕了三個頭。心裡禱告着：＂願上帝接納和安撫你的靈魂。＂我的淚水不停地往下淌。我心裡是有無限悲傷，但更多的是祝願與祁求。感謝上天，讓她結束了辛苦操勞，結束了痛苦疾病。我願放她走。

結束了這一世的緣分，她已不再是我的外婆。她的生命或可重新開始，她的面前重開無限的可能。願她這次能得享有父母疼愛的童年; 如花盛放的青春; 年富力強，情愛溫暖的中年; 和清寧安康的晚年。

自我出生她就陪着我，梳頭洗臉，管吃管喝。大一點又督促我讀書，帶我遠遊，直到十歲才將我交還給父母。我的個性的形成受她和外公的影響多過父母。

可是我並不真正了解她。她於我只是一個長輩，一個依靠，一份溫暖。她是怎樣的一個人，有什麼樣的人生，她的心裡有什麼樣的幸福或者遺憾，我一概不知。我對朋友的了解還多過對她的。

如果不是七年後去上海讀大學，我就不會有機會進一步地了解她。可惜二十年前交通不夠發達，從滬至杭要折騰大半天，也沒有那麼多長周末。否則還可以多去看她幾次，跟她聊天。我也後悔當時疲於應付繁重的功課，沒有把她的故事寫下來。到如今她的話在腦海里支離破碎， 漸漸灰化， 時間再長一點就更難拼湊了。就算是我今天提筆要寫，也是一團亂麻，不知從何說起，我就想到哪裡說到哪裡吧。

（一）三份禮物
 

大一的時候她來看我，帶來三份禮物：一罐她炸的肉丸子，兩件她用白棉布做成的短袖襯衣，還有一疊文稿紙。肉丸子被室友們一搶而空。那兩件平實優雅的襯衣令她們垂涎三尺。文稿紙打開後驚得大家都沉默了。那是滿紙娟秀的蠅頭小楷抄成的全唐詩。若非親見，我們這輩沒練過字的理科生不能想象有人能那麼漂亮地用毛筆將繁體字寫在文稿紙的小格子裡。二十年後我和大學同學聚會，室友還提到她做的肉丸子，說是她們吃到過的最好吃的肉丸子。我問過她做法，她說秘訣是用刀把肉切碎，而不是剁。

 
（二）她的家世
 

室友都好奇地問我打聽她的家世，我很慚愧地說我不太清楚。此後我一有機會見到她就問。她的家原來是象＜家春秋＞里的大家庭。大伯在京做官，娶了姨太太回來放在老家，終於連姨太太也捨棄了，在一天中午提着箱子從角門溜走，再無蹤影。外婆是唯一的見證人。大伯的背影和此後家中的混亂給年幼的她留下了至深刻的印象。叔叔們吃喝嫖賭，姑姑們留在法國不肯回來。養家的重任落在老二，也就是外婆的父親肩上。曾祖父畢業於燕京大學，靠辦報養家。日本人來後形勢混亂，曾祖父儘量迴避日本人。一天鄰居被日本人抓了起來說是中統特務要拖出去斃了，曾祖父無奈出面用日文跟他們交涉，終於說得日本人放了人。但從此被日本人盯上。曾祖父關了報館準備遷到漢口，但不幸染病身亡。報紙的名字僥倖流傳至今，叫＜長江日報＞。

 
（三）她的命運
 

父親去後，大家庭樹倒猢猻散。曾祖母無法支撐。決定把女兒嫁出去。外婆的姐姐自小嬌生慣養，除了讀書什麼也不會。曾祖母把目光移向了外婆。外婆說我不嫁，我要讀書，然後去法國。沒用啊，誰能不聽從命運的安排。出嫁前正值初中考高中，十五歲的她那天去看中學放榜。第一名是她的名字，紅紙黑字，如同訃告。

嫁了。一個從沒見過面的男子揭開她的蓋頭。萬幸那是個無比英俊溫柔的少年。外公往來上海做布匹生意，高個，戴禮帽，形象不遜於許文強。五十幾年後我的一個眼高於頂的髮小同我說我外公是她見過的最有風度舞跳得最好的男人。

可惜花無百日紅。時局變化，私有財產充了公。外公離家去大學讀財經準備為新社會添磚加瓦。畢業後還沒來得及接家人團聚就被引出洞做了右派。

從此外婆一年只能見一次外公，她獨自一人養育五個孩子侍奉公婆，長達近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