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贾匪会 再说朱子卿正好送客出来。不知何方远客,一个个打扮得奇形怪状,紧身短打,全是洋布洋纱缝制,挺廓精神,又一律牛皮做鞋子,黑黝黝亮晃晃。其中一个干脆没辫子,头发剪得齐肩,倒男不女。还有一手提文明棍者,头仰得高高,像是担心鼻梁上那一架金丝眼镜随时滑下来,还有一腋下夹洋装书者,周麻子一看那书恁厚,想必很沉重,不知论些哪样深理?远客与朱子卿作别寒暄,动作均彬彬有礼,轻声细气,一看便是知上等人派头。周云祥莫名又觉自己土,隔着雕花木窗,他看清了“老冬帽”怯怯上前,小心说了什么,朱老板点头,如此这般交代,送完远客,急急便转里屋来了。 周大麻子听人说,做生意求财,与蚂蚁营巢、蜂虫醸蜜无异,成王成后之前,成天价只有个辛苦忙碌、低下谦卑的份儿,一旦做成大亨,则只需在家中坐着迎来送往,烟茶应酬,酒肉席上称兄道弟,谈笑间便把百万生意谈成了。周云祥想,朱子卿的生意已做到如今这个份儿上,想必是每日里快活,了无烦恼的。可叹麻子从小沦落江湖,最后落草为寇,整天心慌慌,岔道邪路走得太远,想要改弦易辙,浪子回头已不可得,想到此,匪首又不禁心情黯然。 周云祥浑然不知,原来自从洋人在云南开建铁路,朱子卿便日日不痛快。尤其近月,洋人得寸进尺,竟然又与云南政府订立了一个《七府矿权合约》,将昆明、徵江、临安、开化、元江、永北等七地的矿产开采权拱手相让。朱子卿苦苦经营多年,日爬夜走,好容易才将个旧一带矿山全部垄断起来,正要向其他州市抢滩,不意洋人轻而易举便得了先手。一条铁路拉矿,一纸条约抢矿,围追堵截,今后哪儿还有朱子卿地盘?还有一点周云祥更未曾想到,最近来朱府拜访的客人络绎不绝,实非商贾之辈,而多社会名流、政界达人,刚才送走一拨,正是刚从日本返滇的革命党。这帮人一旦落座便慷慨悲歌,满口革命、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朱子卿何等聪明人士,此类反论,稍有漏失便是满门抄斩之罪,而此时偏再闯来一绿林匪首,又多年不见,他当然不能不防,送走客人,匆匆返回书房,他马上将涉世书报挪一边去,用布严密掩好,老苍头正好将土匪领进来。 朱老板满面堆笑,出垂花门降阶相迎,又亲亲热热携手土匪,去后花园看亭阁花木、水榭歌台、雕斗石鼓。朱笑呵呵道:“昨夜见蜡灯爆花,今早听喜鹊闹枝,我就想必有贵人驾临。老弟果然不期而至!到底哪样风把你吹来了?多幸!多幸!” 周云祥抵不住富翁恭维,马上谦卑了,道:“朱老板,莫挖苦!哪个认不得你富甲全滇,吃剩的糖饼饼、麦粑粑,随便掰一丫缺缺,够我们山里人饱胀一年!我算哪样贵人?鸟毛灰!” 朱子卿依旧笑嘻嘻,他思忖匪类远途上门,无非讨钱罢了,于是故意周旋,客套如仪:“老弟占山为王,每日大戥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哪得不富不贵,快活一世?愚兄这般商场俗人,天天早起晚睡,整日不得安生,不过就挣点散钱碎银,哪能和您相比啊!” 土匪越发自卑,回道:“朱老板,你莫听人乱说。干我们这行当,刀尖上讨饭吃,整天价才真真担惊受怕,还饥一顿饱一顿的!绿林江湖人,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酒喝沟水,侥幸官府逮不了,得快活且快活,一朝被抓,那就是个凌迟千刀,生剥活剐!死无葬身之地!” 朱子卿无心久缠,只想砸几碇银子尽快打发完事,遂把话挑明,道:“贤弟降临寒舍,有何指教?是否近日生意清谈?如若银两拮据,只管开口。愚兄不富,或可与弟同苦,匀碗而食。” 朱老板一说这话,周云祥便觉得老板小觑了自己,当即打断了,道:“尊兄美意,为弟的领了!周某时下日子虽难,还不至于讨口要饭。只听人说朱兄生意兴隆,连年大发,今儿日顺道前来朝贺罢了。” 土匪说不差钱,朱子卿只怀疑是要抬高价码,又客气笑道:“老弟远道驾临,大慰愚兄苦念之思。你我手足高谊,彼此实在不必讲究客气。”周云祥还是说他不差钱,朱说那就好那就好,接着动作夸张地大叹一口,道:“老弟呀!你莫看外头排场风光,其实愚兄肚子疼,只有自己认得了。《红楼梦》里那个管家婆不有话么,‘大有大的难处’。实在说得好哪!” 周云祥问:“此话怎讲?”朱子卿见他当真,亦当真回答,道:“原来做生意,对付同行中人,笑脸相迎就行;后来要对付官府,麻烦就大了,人家生死权柄在握,你要保命,钱再多也只能乖乖装孙子,官之所求,商无所退嘛。再往后,做生意还得对付洋人,麻烦就更大!西洋鬼坚甲利炮,比官府又狠了百倍!老弟你说,我们生意人日子,咋能过得舒服?” 周云祥仍不解,又问:“大哥你做你的生意,跟洋鬼子坚甲利炮有哪样关系?”朱子卿道:“你认不得?法国人的铁路已修进我们云南地盘了!”周答:“当然认得。人家都说了,铁路修好,日行千里。火车一响,黄金万两。朱兄做生意,进货出货,岂不更加便捷?” 周云祥对于政事如此无知,朱子卿深感可笑,又暗觉放心。他原来猜想,周云祥一类匪徒,心中所念,不过一个“利”字,但为钱财,杀人放火无事不为,受朝廷招安,卖友求荣亦不在话下。如今看来,周土匪不过政治白痴而已,心中便多释了几分狐疑,遂道:“交通便利,造福乡梓,如让中国人、云南人、让我朱某人自己操办,确是一百个该做的大好事!只是这等好事偏让洋人占了先手。黄金万两,稀里哗啦全落了洋人腰包!老弟,你道此事是不是可惜?可叹?”周云祥傻傻又问:“你身家万贯,和官府勾连本深沉,你何不买通官府,一同对付洋人?”朱哈哈大笑,说:“问得好!事情偏偏是朝廷糜烂,脏官腐吏和洋人穿一条连裆裤!老弟认不得,不光愚兄我,云南府达人士绅,多年来一直向政府请愿,上条陈,修铁路要‘赎路自办’,有何用途?没用 !堂堂大清,早成洋人家奴。好事情哪还有我国人份儿?” 周大麻子听出朱子卿话中冤情,又想起自己被洋教徒欺负,堂弟牛儿被捆绑押送惨状,根源原来在此!憋不住怒从心来,大叫:“原来官府洋人勾搭成奸,老百姓还如何活命?”又问:“你们钱多,为哪样不拼了?”叫罢,将手中茶碗往石桌猛然一搁,用力太猛,只听咣当一声,瓷碗砸地,摔了个粉碎。 朱老板唤人收拾碎瓷残片,道:“老弟问得好!滇人受洋人之气日深,确乎该拼了。目下滇省各界人士纷纷暗议,要政府驱洋废约,保全矿产,集资自办。”见周云祥听得认真,朱便续续说了,滇府力倡废约首推学生壮烈,陆军学堂学生赵永昌、杨越为废约保矿,还自断手指,以指血为书抗议。继而朱老板从案头取出一本洋纸大书便念,说血书有道:“七府矿约之不废,则我等命脉已亡,死期近矣……矿权早复一日,即云南早安一日,亦实全局早安一日也——” 洋书开本大且厚,刊名《云南》,乃云南同乡会在日本所办。朱老板将杂志递周,要他也看,周云祥本文盲,急说见笑,山林野类,大字不识。朱老板亦苦笑致歉,收回杂志来继续自翻自说:“洋人,哪像是做生意、修铁路啊?虐待我华夏同胞如牛马奴隶!古罗马将奴隶投喂狮虎,近代西班牙非洲贩卖黑人,亦不过如此呀!”杂志正好有一段文字有关修路,是清府设在蒙自的铁路局会办官员贺宗章所撰《幻影谈》摘抄,朱老板念读如下: 首由天津招到顺直、济南等处苦力六千名,来由海道,分赴下段,工价仍为自六毫,然不免有层递折扣之弊,其余工棚伙食概由苦力自各。初至春寒,北人皆棉裤长袍,而瘴热已同三伏,或数人数十人为一起,即于路旁搭一窝棚,斜立三叉木条,上覆以草,席地而卧,潮湿尤重……无几日病亡相继,甚至每棚能行动者十无一二。外人见而恶之,不问已死未死,火焚其棚,随覆以土。 朱老板停下抬头,问云祥:“你明白文章所言何事吗?”原来匪首悟性极好,杂志虽半文半白,听来似懂非懂,大意却很快明白。堂弟牛儿修铁路,他不亲眼所见么:绳索捆绑,鞭驱棒赶,再想到牛儿一旦去了洋人手下,又不知如何惨状?真令人心忧啊!周麻子没读过书,但秦始皇造长城、隋炀帝修运河,百姓如何苦累,如何惨死,他从小便听老人说过,怒气上冲,满脸都是血红了。 朱子卿如得知音,越发怨气如沸,又道了:“铁路铁路,不过吸血管一根罢了,不过要把云南财气富脉狂吸净尽罢了!我这个《朱恒泰》垮台,不过是时早与时迟!周贤弟,你莫看愚兄我今儿日轰烈烈起楼台,说不定哪天呼啦啦便楼塌了。到时候,我朱某人上山落草,你但留一把末座就好。”周云祥吓得急忙打断,连说:“老哥真会开玩笑。常言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朱府如此豪华鲜亮,咋会说垮就垮?朱老哥,莫非你怕我来找你讨钱?好!恕不打扰,我这就告辞!”朱子卿忙起身劝止,要土匪安座无妨,二人继续喝茶,朱终于问了:“老弟今日驾临蔽舍,到底有何事吩咐?直说无妨。” 已有灵犀相通,一切变成自然顺畅,周云祥将欲替苏七妹解困之事从头说一遍。子卿听罢,拍起手来,道:“没想你老弟行事率直粗犷,实则侠骨柔肠,剑胆琴心哪!小事一桩。小事一桩。这个忙,我帮了!”便说个旧锡矿,几百号人的吃喝拉撒,现在还是他说了算。再道:“为矿工烧个饭,做个菜,想必你七妹不会有难题吧?条件虽差一些,先暂求一安稳生计,再图变化如何?先把她接来吧!等铁路修完,再将牛儿接来,让她一家团聚,不再受山野农事之苦,如何?” 周云祥起身便拜,抱拳相谢。朱将他扶起,周麻子一声长叹,坐定,又道:“说哪样团聚?等铁路修完,牛儿是死是活?只有老天爷认得啊!”朱又劝:“难得你对七妹一生痴情,如老天爷真有安排,堂弟不幸遭洋工头虐杀,你就和七妹做个长久夫妻吧,也不失为一桩美事。”云祥忙道:“朱兄这样一说,折杀兄弟了!咒念亲弟而图求自己快活,日后我下了地狱也不得转世的。万万使不得!使不得!”朱老板看他情急真挚,只好打住,周云祥如此血性匪类,难说今后世乱尚可派上用场,心里暗喜,已有主意,遂转过话题问:“你今年有40了吧?”周云祥答:“同治元年生。属狗。38了。”朱又道:“容为兄说句掏心话,老弟野林剪径,打家劫舍,虽然痛快,毕竟非正道长法,再说久走夜路,亦难免撞鬼,再说你和七妹情深如海,再说你亦听得筑路工地血腥残忍,去十个,九个回不来,万一牛儿出了事,你又出了事,谁来照料七妹一孤弱女子?你何不金盆洗手,迷途知返,干脆下山寨,来我个旧锡矿,当个保查队长。今后万一天下有变,你我兄弟也有个彼此照应!” 周云祥再次扑地,说:“原来只道说你仁善厚道,仗义疏财,不想今天认得,原来朱兄胸怀天下,好汉英雄呀!受我小弟一拜!”说着便绷冬绷冬磕三个响头。 朱子卿忙说受不得受不得,上前伸手将周云祥扶起来。周依旧跪地,又道:“朱兄,不瞒你说,山上二三十个兄弟,其实早都不想干了,只是没有别的生计啊。如蒙哥哥看得起,我就带他们投奔你为犬为狗,给你守紧大门吧!今后天下真有异动,一齐听你提调,你指火海,我们往火里扑,指刀山,我们往刀山爬!” 当日朱老板高兴,吩咐厨下做了许多酒菜,让周大麻子和他的轿夫马仔一起,来了个一醉方休。
第七章 情殇记 38、皖家营 开远市古称阿迷州。皖家营村寨有座洋人坟,位于无名山下。工地险峻,崖头摔死的洋人、飞石砸死的洋人、被歹徒劫了财又夺了命的洋人,林林总总,都埋葬于此,四、五年屈指算来,有十几名了,草已长得很长,亚热带的暖阳光日日播洒,雨水夜夜冲洗,风也祝福过,覆在墓碑上的乱草便很亮很鲜美,白的、黄的、各色野花点缀其间,极得靓丽。德克鲁·黄被野兽咬死,埋葬于此,将近一年有余。卡米尔的测绘任务,现在结束了。 丧葬理念,中外差异甚殊。中国以孝治天下,每个人都是一个家族,从而一个国家无限延伸的链条之一环,斯人离世,不过是永恒链条中某一环节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归于永恒的休憩,必得受后来者永恒的景仰与尊崇。孔子云:“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丧葬已然成了中国人生伦理和社会伦理的重要部分,仪式便如宗教礼拜一样庄重隆盛,扫墓亦然。扫墓活动等同宗教节日,每年凡两次,一次清明、一次冬至,仪式都极肃穆:到坟地了,先对杂草乱枝作一番清理,坟头插上坟飘子,上三支香,一对红烛;又供祭品;又三拜九叩,接着便将一本本贴得紧紧的纸钱一张一张小心撕开、引蜡烛火焚化。还要向邻坟叩首,向看不见位置的土地菩萨叩首,等到坟前红烛蜡泪流尽,纸钱灰像暮色鸟羽向四野飞去,无影无踪了,仪式便正式结束。笔者儿时每年都按时跟随父亲扫墓的,去远郊荒地、林盘森树间,向土堆下早已化为灰烬的祖先表示敬意。路总是很漫长,父子俩总是黎明即起,一直要走到郊野薄暮冥冥,古城市桥灯上,才得归家。我家乡成都也是有洋人坟的。斯人万里来华,死后也是害怕孤独吧?守墓人为便管理,将他们都聚埋一起,加上围栏,一般人不敢轻易进去,洋鬼子啊,死后变的一定是厉鬼,白面赤须,相貌狰狞。洋鬼我没见过,但洋人坟是见过的,林木森森,冥色最重,墓石苔痕纵横,还罅些裂缝,像有幽灵随时都会倏然窜出,吓得父亲每次都牵我煌煌而过。西洋人如何扫墓又不可知,只听父亲说,洋人不兴讲究孝敬家族祖宗,说人死了就回了天上,去上帝怀抱享福,好吃好喝,一样不缺,因此扫墓便简单:不化纸钱,不点香烛,不拜土地,到墓地摘一朵玫瑰便回家去也。洋人也不讲节令、时辰、黄道、黑道,随时来去,就图个方便。我随父亲上坟那会儿,共产党已在大陆掌权,“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我就记得洋人坟园蓬蒿荒落,玫瑰藤残败委地,间或惊骇一瞥,乱草间蓦然伸出胆怯一支,红得凄紧,于是我又莫名其妙猜想,当初墓园初成,玫瑰花红得璀璨一片,定然很浪漫。想起随老父亲荒郊迢迢,我觉得中国人的仪式真是繁琐累人,不提。 再说卡米尔率测量队返回云南府城,途经阿迷州,决定去皖家营洋人坟,向德克鲁·黄告别。她要裴子骞陪她前去。 洋人坟选址皖家营,原来该村偏远,属小族小姓。族谱记载,本村先民乃东北女贞人,原姓“完颜”——就是和宋朝民族英雄岳飞杀得天昏地黑的金兀术元帅后裔,元人入主华夏,为避祸蒙古人,女贞遂南逃来此。族群过小,总受本土夷民欺负,始信了藏传佛教,不过凝聚族种,聊慰弱者精神而已,后来西洋神甫来此布道,他们又全体皈依了基督。官家都怕洋人,信奉了洋教心里便更踏实些。修建铁路的法方人员于此发现同教,方便墓地看管,便选址于此了。 村长皖木生每月都从铁路公司领取象征性薪酬,为墓地的事就特别尽心。关外人族多魁伟剽悍,皖村长偏偏矮小猥琐,低三下四。春秋时鲁大夫晏婴出使楚国,有一句名言:橘生淮北则为橘,生于淮南则为枳,“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想必完颜家族南迁数百年,陌生水土造化,艰难世事折磨,早将北方汉子的彪悍磨蚀殆尽。他还瘸腿,满脸乱须,战战兢兢逢人便嘻嘻笑,好像对谁都欠了八辈子的债。为洋人效劳让他十分自豪,接待也多有经验。因为瘸,他到哪儿都骑马,他为卡米尔和裴子骞各借一匹,三人并轡同行,他一路讨好地向来客表功,说他如何忠实于亡灵守护,墓园被他管理得如何井井有条,但求将来哪一天自己命尽,蒙主宠召,一定会让他也上天堂喝奶昔吃苹果,边说边用手在胸前划十字,口念“阿门”。墓园四周扎一圈白色木栅,青草坡上便很醒目,远远即可看见。胡须拉碴的村长帮助二人下了马,叮嘱他们先去,然后很敬业地将三匹马一起牵一株老滇朴树下拴好。 卡米尔和子骞沿坡前小路走进坟场,不觉大为惊愕:墓碑砸了,十字架也倒在地上。玫瑰花藤被拉得一片狼藉,乱草离离,琢磨过的白色石头东一块西一块乱扔。好在坟都用水泥浇过,很结实,估计是盗墓贼光顾,一无所获,便滥施报复,打砸一通。卡米尔大叫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村长上来一看,顿时也变了脸色,呆傻半晌,连说咋回事?连说昨天还好好的呀!接着就开骂“死挨刀”的、“死砍头”的作孽?骂“背时倒灶”,骂撒旦,愿主让他们下地狱,扔进硫磺火湖受煎熬!骂声太厉,又咳声大作,他清请嗓子,接着在胸前不停划十字,又骂。凡想得出来的诅咒语言,统统搬出来骂。名唤“阿花”的看门狗不知怎么找到墓地来了,估计肚子饿,一见主人就委屈地绕在脚下直打旋,瘸村长满肚怒气正无处撒,兜起脚就狠一猛踢,阿花飞出三五尺远,像是这只狗儿便是坏坟的撒旦。可怜无辜的“撒旦”甩落地上砸得响,可怜狗儿忠实,只是唁唁哀叫,一拐一拐又向主人走了来。完颜村长还要飞腿踢它,被卡米尔制止了。她问村长黄墓位置,村长叠叠说卡米尔那位同事身材高大,中国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长的尸体,满阿迷州都找不到现成寿材,只能请工匠定制,用红榉木,一付狭长棺材,合棺时还用两枚铜钱板压上死者眼睛,因为大块头洋人眼睛总不肯闭下。卡米尔想起了,黄的墓穴确实别的都长。她记得从左至右排列第六。皖村长忙奉承小姐记忆力真好,大棺材就埋在那儿,从左数来正好第六号,接着又说是他托人遍山查巡,才找到一颗恁粗的榉木树,上帝保佑!终算找到了。好人有福呐,砍倒的榉木用两匹马拖回来…… 瘸子喋喋不休,还要说红榉木和棺材,卡米尔把他打断了,吩咐道:“你快去把断碑找回来吧”村长见洋美女又要哭,忙划十字,念“上帝保佑”念“罪过罪过”,乖乖四下里寻找去了。他运气好,一找就找到了一块残碑,上面有个“黄”字,马上从乱草中搬出,又很显吃力地搬回来,向洋女人表功,见卡米尔和裴子骞均坐在黄墓前静静发愣,面容凄苦,他悄悄又去寻找了。不提。 39、别坟 还说墓穴中这个法国人:德克鲁·黄。他死去之前是活着的,活得高高大大,有声有色,活蹦乱跳,可惜偏偏害怕卡米尔这么一个娇小女人,他把她看成可望而不可及的美神偶像,悄悄给她写了许多信,信的开头总是胆怯怯称她“亲爱的”“我的海伦”“我的特瑞沙”,说他在欧洲见过的女人,只懂得把自己装扮成社交花瓶,周旋酒会,沉醉沙龙,享受无耻名流贵胄的廉价赞美,他说卡米尔美得近乎女儿极致,却又本色顺畅,一切都自然而然,看见她,绝不会生贵贱之念、淫邪之思、传统与时尚之比。她便是她,向往理想如追逐永恒太阳,只有执著、善良和热情奔流。这才是真正的美丽啊!德克鲁·黄的信又说了自己的坎坷人生,说他没有文凭,没有资历,没有钱,卡米尔肯定只会对他说“不”——但这不重要,他说他要用无法摧毁的坚持和锲而不舍的等待证明自己的感情和信念,如飞蛾扑火。为了卡米尔的事业,他说他宁愿牺牲生命。信写好了,偏偏一封也没勇气发出,后来发现卡米尔原来对裴多有好感,他又在信中说,他知道两个民族之间的心理距离和文化距离不啻万里长城,但他还是要祝福他们。书信共四十多封,厚厚一迭,一封都没交出去,直到德克鲁·黄死了,整理遗物卡米尔才发现,动作敏捷地马上收起来了。 三月好天气,云薄薄的,太阳悄悄播撒光辉。卡米尔默坐墓前,望一带山峦起伏,叫天子在孤寂空中划过,她又忆起了信中情话,句句滚烫,不由得她黯然垂泪。子骞发现了,猜到了她心思,因为他记得小药山那日夜归,黄曾要他帮忙转信,信打开看时,劈头便是一句:“亲爱的卡米尔·费尔南德斯小姐:”将他大吓一跳。现在黄死了,卡米尔前来吊念,子骞陪她亦感心中凄苦。见瘸子来来回回,把沉重的断碣残碑找到,扛回来,又四处乱找,他想去帮忙,只害怕卡米尔不高兴,就罢了。他只对低三下四的村长说抓紧修葺,还递给了一串铜钱。村长胆怯地收了铜钱,连说一定的一定的,又划十字,念一声上帝保佑,又去了,阿黄不知在哪儿找到一只死鹌鹑叼在嘴里,跟着主人跑来跑去兴冲冲。 卡米尔勃然发怒,大喊了:“裴!你为什么不对我说话呀?”美女如此迸发,子骞不知所措,只惊诧莫名。卡米尔又说道:“那个放羊人,如果和黄一起参加搏斗,会是什么结果?黄是为了拯救他的羊羔啊!”子骞还是无语,卡米尔又问:“西方人为了钱,什么坏事都干。为什么东方人也这样?”子骞依旧无语。卡米尔又大喊:“如果人类的心灵不再被商业的贪婪支配!世界会多么美好!”她要他安静静静坐下来,和她认认真真讨论这些无解的难题。 第一波恼怒发完,子骞想必卡米尔会平静些,不料接下来一个动作,让他更是骇然:卡米尔从包里取出一沓纸页,递给裴子骞,定要他看。裴忙是什么?卡米尔答:“德鲁克·黄写给我的情书,一共四十三封。” 裴推诿,反问:“他不是写给你的吗?”卡米尔亦反问:“难道你不想看?”接着下命令:“我要你看!你一定要看!德鲁克·黄因为铁路测量队,因为我,也因为你,失掉了生命!裴,你难道不明白?” 裴还是嗫嗫诺诺:“我不明白。”卡米尔却怒气冲冲,再问:“难道你记不得了,每天收工,黄都是走在最后,总是收拾工具,把现场打扫干净才走。那天遭遇豹子,如果他像奥尔西尼一样只管先走了,他会死吗?”卡米尔恨声烈烈,大呼呆木儿:“可是我——偏偏为了你,失掉了他!”这话的潜台词明白无疑,子骞吓得一时主意全无,竟然泪光潸然,满面悲苦,只想大哭。卡米尔深感无奈,终于放低了声调,像冲杀多次而无果,只能败阵,亦沉默,许久又问:“裴,听我说了这多话,你为什么不愤怒?难道你不吃醋吗?在法国,你应该提出决斗的。” 子骞终于给了一句东方式的回答:“我们中国人有一句话:‘死者为大。’死者只能受到尊敬。尤其德鲁克·黄,我和你一样,只有非常敬重他。” 卡米尔最后一次请求他看信,子骞太极推手,又再一次同样回答说:“出于敬重,对德鲁克·黄,更是对你——卡米尔!请您原谅,这些信,我不能看。” 东方道德如严竣刚韧的万里长城,卡米尔激情和爱,一次又一次遭遇阻隔,根本无望突破,她平静地擦燃了第一根火柴,将德克鲁·黄给她的第一封情书点着,拿在手上让它缓缓燃烧。子骞吓坏了,一把拉她的手,想要制止,卡米尔早怒不可遏。哀兵必胜,所谓哀兵,所谓失败者,一旦复仇,将有十倍的怒气,一百倍的力量。卡米尔觉得她已败于裴子骞,她必得报复,于是大骂一句:“滚开!”然后一耳光,将子骞推倒在黄的墓前。 子骞全然傻了,身卧丝茅乱草,全无勇气爬起,更无勇气阻止卡米尔疯狂。一朵云翳飘来,遮了阳光,只把卡米尔留在黑影里,真如受难圣母。焚信的火焰愈显晶红明亮,情书焚尽,纸灰薄如鸟羽,随风而逝,飘得了无踪影了,卡米尔便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委屈悲切。子骞蓦然惊梦,忽又想起每次和卡米尔依肩并行,一路走过万水千山,总会感觉呼吸相通,爱欲附了身体,只愿不离不弃长相依。屈子《九章·哀郢》云: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其实,子骞心中爱意,何尝不是须臾如此?卡米尔悲而焚书,怒而推人,想必认定子骞情已绝,爱已忘,于是便绝望,愤恨难消,做出如此激烈动作。裴子骞想解释,已经无可用处了。 回程路,滇南田野青葱,苍穹敞亮。卡米尔心中却天暗欲雨。裴子骞心中亦天阴欲雨。不提。 作者:周孜仁 (未完待续) 连载1: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MTY2 连载2: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MjYx 连载3: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DEy 连载4: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TE2 连载5: https://blog.creaders.net/u/4269/202202/425583.html 连载6: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jUy 连载7: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zY3 连载8: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ODM2 连载9: https://blog.creaders.net/u/4269/202202/425895.html 连载10: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OT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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