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玉楼,在西门庆的妻妾里排行第三,她进门时带来了前夫留下的一笔不小的家当,富于众妾,但比起后来的李瓶儿来,又差一大截。她“长挑身材,粉妆玉琢,模样儿不肥不瘦,身段儿不短不长”,自有一种“天然俏丽”,但不及潘金莲、李瓶儿二人软绵风骚。她有多方面的优势,但没有一种法宝能霸住汉子的心。不过,这孟三儿善于立身处世,周旋于妻妾争风的漩涡里,八面玲珑,所以也得到了仅次于吴月娘的地位与威望;同时她努力追求自己理想的依托,有勇有谋;最后终于得到了比谁都美满的结局。
胡兰成对她的评价非常生动:“孟玉楼温温柔柔的再嫁西门庆,西门庆死后又温温柔柔的三嫁李衙内,没有一点感情上的损伤。她三嫁李衙内时已三十七岁,还是当初再嫁西门庆时三十岁的孟玉楼“行走处暗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没有想到要责备她。”
张竹坡对她的评价简洁而犀利,说她是金瓶梅中的乖人,高人,真正美人。
的确,在《金瓶梅》中,惟有孟玉楼一人,有主见,有头脑,一直尊重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需求,在探寻着一个女性所应该走的路。她出场时,已经是一个寡妇,身边又没有子女。这时放在她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顺“天理”,守贞节;另一条是尊人欲,再嫁人。她毅然地选择了后一条路:“青春年少,守他甚么!”而且她坚持自择对象。选择谁?她不希罕“斯文诗礼人家,又有庄田地土”的尚举人,而是选择商人出身的暴发户西门庆。这种选择,包括后来看中李衙内,都是出于她内心深处的真实欲望:和西门大官人钟爱成熟妇人相似,孟喜欢的是风流博浪的男人。西门庆显然比尚举人要有男性魅力得多。
目标明确后还要有手段。西门庆来相亲时,她“望上不端不正道了个万福,就在对面椅上坐下”,表现得不卑不亢,丝毫没有流露出一星低三下四、乞求可怜的样子。当娘舅张四说了种种理由阻挠她嫁给西门庆时,她的头脑十分清醒,一一加以辩驳,“佳人心爱西门庆,说破咽喉总是闲”,坚定地主宰自己的命运,嫁给所爱的人。怎样嫁去?“二顶大轿,四对红纱灯笼”,正大光明地过门。她对过门后可能产生的种种困难也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
果然,她进西门庆家后不能专宠,含酸失望,但并不悲观,也不胡来,处之坦然,巧于周旋,等待时机。机会终于来到。西门庆死了,妾妇们死的死,卖的卖,逃的逃,一片零落了。她瞄准时机,也不想“耽搁了奴的青春,辜负了奴的年少”,一眼看中了“一表人材、风流博浪”的李衙内,决心第三次嫁人,理直气壮又光彩焕发地走向了另一个“两情愿保百年偕”的世界。小说详细地写了她又一次自择婚配时的心理活动:
“那日郊外孟玉楼看见衙内生的一表人物,风流博浪,两家年甲,多相仿佛,又会走马拈弓弄箭,彼此两情四目都有意,已在不言之表。但未知有妻子无妻子?口中不言,心内暗度。况男子汉已死,奴身边又无所出,虽故大娘有孩儿,到明日长大了,各肉儿各疼,归他娘去了,闪的我树倒无荫,竹篮儿打水。又见月娘自有了孝哥儿,心肠儿都改变,不似往时。我不如往前进一步,寻上个叶落归根之处,还只顾傻傻的守些甚么?到没的耽阁了奴的青春,辜负了奴的年少!”
很清楚,她绝不愿辜负青春年少,对自己的前途有深入的考虑,要亲自去再择丈夫,改变命运。在选择对象时,她不像庞春梅那样“属皮匠的,缝着就上”,也不像李瓶儿那样被动痴缠。而是有点像潘金莲那样多有主见,但又不象潘那样二,做事不用脑子不留后路。孟圆滑,精细,更有进退。她一再追问媒婆:“且说你衙内今年多大年纪?原娶过妻小没有?房中有人也无?姓甚名谁?乡贯何处?地里何方?有官身无官身?从实说来,休要说谎。”“你衙内有儿女没有?原籍那里人氏?诚恐一时任满,千山万水带去,奴亲都在此处,莫不也要同他去?”等等。在《金瓶梅》的女性中,恐怕没有一人那样自觉、慎重地对待自己的婚姻和命运。
后来陈经济来勾搭她,甚至拿着她遗失的玉簪来要挟她,她一眼看出陈可不是什么可托付之人,所以不为所动,机智地挫败了陈经济的无赖行为,保全了自己的名节。
她显然不像吴月娘,只知道三从四德,恪守妇道;也不像潘金莲、庞春梅,纵情欲而不顾一切。她尊重自我的价值,在合礼合法的范围里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择婚配,光明磊落地追求美好的生活。最终得到了一个“百年知己”的有情人,过起“两情愿保百年偕”的夫妇生活。她得到了西门庆妻妾中最幸福的结局。人欲与礼法的矛盾中,她既满足了人欲,又无伤于礼法,是生活的最强者。笑笑生塑造的这个能不断地自觉追求个人幸福的女性形象,在中国文学史上是十分罕见的。
然而金瓶梅可远不是一部天真简单理想主义的书。孟玉楼生活在一个勾心斗角风波叠起的环境里,她没有也不想超脱。所以一直有人认为她其实是金瓶梅中最奸诈的蛇蝎小人。关于这个且听下回分解。
2015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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