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賈匪會 再說朱子卿正好送客出來。不知何方遠客,一個個打扮得奇形怪狀,緊身短打,全是洋布洋紗縫製,挺廓精神,又一律牛皮做鞋子,黑黝黝亮晃晃。其中一個乾脆沒辮子,頭髮剪得齊肩,倒男不女。還有一手提文明棍者,頭仰得高高,像是擔心鼻梁上那一架金絲眼鏡隨時滑下來,還有一腋下夾洋裝書者,周麻子一看那書恁厚,想必很沉重,不知論些哪樣深理?遠客與朱子卿作別寒暄,動作均彬彬有禮,輕聲細氣,一看便是知上等人派頭。周雲祥莫名又覺自己土,隔着雕花木窗,他看清了“老冬帽”怯怯上前,小心說了什麼,朱老闆點頭,如此這般交代,送完遠客,急急便轉裡屋來了。 周大麻子聽人說,做生意求財,與螞蟻營巢、蜂蟲醸蜜無異,成王成後之前,成天價只有個辛苦忙碌、低下謙卑的份兒,一旦做成大亨,則只需在家中坐着迎來送往,煙茶應酬,酒肉席上稱兄道弟,談笑間便把百萬生意談成了。周雲祥想,朱子卿的生意已做到如今這個份兒上,想必是每日裡快活,了無煩惱的。可嘆麻子從小淪落江湖,最後落草為寇,整天心慌慌,岔道邪路走得太遠,想要改弦易轍,浪子回頭已不可得,想到此,匪首又不禁心情黯然。 周雲祥渾然不知,原來自從洋人在雲南開建鐵路,朱子卿便日日不痛快。尤其近月,洋人得寸進尺,竟然又與雲南政府訂立了一個《七府礦權合約》,將昆明、徵江、臨安、開化、元江、永北等七地的礦產開採權拱手相讓。朱子卿苦苦經營多年,日爬夜走,好容易才將個舊一帶礦山全部壟斷起來,正要向其他州市搶灘,不意洋人輕而易舉便得了先手。一條鐵路拉礦,一紙條約搶礦,圍追堵截,今後哪兒還有朱子卿地盤?還有一點周雲祥更未曾想到,最近來朱府拜訪的客人絡繹不絕,實非商賈之輩,而多社會名流、政界達人,剛才送走一撥,正是剛從日本返滇的革命黨。這幫人一旦落座便慷慨悲歌,滿口革命、驅逐韃虜、恢復中華,朱子卿何等聰明人士,此類反論,稍有漏失便是滿門抄斬之罪,而此時偏再闖來一綠林匪首,又多年不見,他當然不能不防,送走客人,匆匆返回書房,他馬上將涉世書報挪一邊去,用布嚴密掩好,老蒼頭正好將土匪領進來。 朱老闆滿面堆笑,出垂花門降階相迎,又親親熱熱攜手土匪,去後花園看亭閣花木、水榭歌台、雕斗石鼓。朱笑呵呵道:“昨夜見蠟燈爆花,今早聽喜鵲鬧枝,我就想必有貴人駕臨。老弟果然不期而至!到底哪樣風把你吹來了?多幸!多幸!” 周雲祥抵不住富翁恭維,馬上謙卑了,道:“朱老闆,莫挖苦!哪個認不得你富甲全滇,吃剩的糖餅餅、麥粑粑,隨便掰一丫缺缺,夠我們山里人飽脹一年!我算哪樣貴人?鳥毛灰!” 朱子卿依舊笑嘻嘻,他思忖匪類遠途上門,無非討錢罷了,於是故意周旋,客套如儀:“老弟占山為王,每日大戥分金銀,大碗吃酒肉,哪得不富不貴,快活一世?愚兄這般商場俗人,天天早起晚睡,整日不得安生,不過就掙點散錢碎銀,哪能和您相比啊!” 土匪越發自卑,回道:“朱老闆,你莫聽人亂說。干我們這行當,刀尖上討飯吃,整天價才真真擔驚受怕,還飢一頓飽一頓的!綠林江湖人,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無酒喝溝水,僥倖官府逮不了,得快活且快活,一朝被抓,那就是個凌遲千刀,生剝活剮!死無葬身之地!” 朱子卿無心久纏,只想砸幾碇銀子儘快打發完事,遂把話挑明,道:“賢弟降臨寒舍,有何指教?是否近日生意清談?如若銀兩拮据,只管開口。愚兄不富,或可與弟同苦,勻碗而食。” 朱老闆一說這話,周雲祥便覺得老闆小覷了自己,當即打斷了,道:“尊兄美意,為弟的領了!周某時下日子雖難,還不至於討口要飯。只聽人說朱兄生意興隆,連年大發,今兒日順道前來朝賀罷了。” 土匪說不差錢,朱子卿只懷疑是要抬高價碼,又客氣笑道:“老弟遠道駕臨,大慰愚兄苦念之思。你我手足高誼,彼此實在不必講究客氣。”周雲祥還是說他不差錢,朱說那就好那就好,接着動作誇張地大嘆一口,道:“老弟呀!你莫看外頭排場風光,其實愚兄肚子疼,只有自己認得了。《紅樓夢》裡那個管家婆不有話麼,‘大有大的難處’。實在說得好哪!” 周雲祥問:“此話怎講?”朱子卿見他當真,亦當真回答,道:“原來做生意,對付同行中人,笑臉相迎就行;後來要對付官府,麻煩就大了,人家生死權柄在握,你要保命,錢再多也只能乖乖裝孫子,官之所求,商無所退嘛。再往後,做生意還得對付洋人,麻煩就更大!西洋鬼堅甲利炮,比官府又狠了百倍!老弟你說,我們生意人日子,咋能過得舒服?” 周雲祥仍不解,又問:“大哥你做你的生意,跟洋鬼子堅甲利炮有哪樣關係?”朱子卿道:“你認不得?法國人的鐵路已修進我們雲南地盤了!”周答:“當然認得。人家都說了,鐵路修好,日行千里。火車一響,黃金萬兩。朱兄做生意,進貨出貨,豈不更加便捷?” 周雲祥對於政事如此無知,朱子卿深感可笑,又暗覺放心。他原來猜想,周雲祥一類匪徒,心中所念,不過一個“利”字,但為錢財,殺人放火無事不為,受朝廷招安,賣友求榮亦不在話下。如今看來,周土匪不過政治白痴而已,心中便多釋了幾分狐疑,遂道:“交通便利,造福鄉梓,如讓中國人、雲南人、讓我朱某人自己操辦,確是一百個該做的大好事!只是這等好事偏讓洋人占了先手。黃金萬兩,稀里嘩啦全落了洋人腰包!老弟,你道此事是不是可惜?可嘆?”周雲祥傻傻又問:“你身家萬貫,和官府勾連本深沉,你何不買通官府,一同對付洋人?”朱哈哈大笑,說:“問得好!事情偏偏是朝廷糜爛,髒官腐吏和洋人穿一條連襠褲!老弟認不得,不光愚兄我,雲南府達人士紳,多年來一直向政府請願,上條陳,修鐵路要‘贖路自辦’,有何用途?沒用 !堂堂大清,早成洋人家奴。好事情哪還有我國人份兒?” 周大麻子聽出朱子卿話中冤情,又想起自己被洋教徒欺負,堂弟牛兒被捆綁押送慘狀,根源原來在此!憋不住怒從心來,大叫:“原來官府洋人勾搭成奸,老百姓還如何活命?”又問:“你們錢多,為哪樣不拼了?”叫罷,將手中茶碗往石桌猛然一擱,用力太猛,只聽咣噹一聲,瓷碗砸地,摔了個粉碎。 朱老闆喚人收拾碎瓷殘片,道:“老弟問得好!滇人受洋人之氣日深,確乎該拼了。目下滇省各界人士紛紛暗議,要政府驅洋廢約,保全礦產,集資自辦。”見周雲祥聽得認真,朱便續續說了,滇府力倡廢約首推學生壯烈,陸軍學堂學生趙永昌、楊越為廢約保礦,還自斷手指,以指血為書抗議。繼而朱老闆從案頭取出一本洋紙大書便念,說血書有道:“七府礦約之不廢,則我等命脈已亡,死期近矣……礦權早復一日,即雲南早安一日,亦實全局早安一日也——” 洋書開本大且厚,刊名《雲南》,乃雲南同鄉會在日本所辦。朱老闆將雜誌遞周,要他也看,周雲祥本文盲,急說見笑,山林野類,大字不識。朱老闆亦苦笑致歉,收回雜誌來繼續自翻自說:“洋人,哪像是做生意、修鐵路啊?虐待我華夏同胞如牛馬奴隸!古羅馬將奴隸投餵獅虎,近代西班牙非洲販賣黑人,亦不過如此呀!”雜誌正好有一段文字有關修路,是清府設在蒙自的鐵路局會辦官員賀宗章所撰《幻影談》摘抄,朱老闆念讀如下: 首由天津招到順直、濟南等處苦力六千名,來由海道,分赴下段,工價仍為自六毫,然不免有層遞折扣之弊,其餘工棚伙食概由苦力自各。初至春寒,北人皆棉褲長袍,而瘴熱已同三伏,或數人數十人為一起,即於路旁搭一窩棚,斜立三叉木條,上覆以草,席地而臥,潮濕尤重……無幾日病亡相繼,甚至每棚能行動者十無一二。外人見而惡之,不問已死未死,火焚其棚,隨覆以土。 朱老闆停下抬頭,問雲祥:“你明白文章所言何事嗎?”原來匪首悟性極好,雜誌雖半文半白,聽來似懂非懂,大意卻很快明白。堂弟牛兒修鐵路,他不親眼所見麼:繩索捆綁,鞭驅棒趕,再想到牛兒一旦去了洋人手下,又不知如何慘狀?真令人心憂啊!周麻子沒讀過書,但秦始皇造長城、隋煬帝修運河,百姓如何苦累,如何慘死,他從小便聽老人說過,怒氣上沖,滿臉都是血紅了。 朱子卿如得知音,越發怨氣如沸,又道了:“鐵路鐵路,不過吸血管一根罷了,不過要把雲南財氣富脈狂吸淨盡罷了!我這個《朱恆泰》垮台,不過是時早與時遲!周賢弟,你莫看愚兄我今兒日轟烈烈起樓台,說不定哪天呼啦啦便樓塌了。到時候,我朱某人上山落草,你但留一把末座就好。”周雲祥嚇得急忙打斷,連說:“老哥真會開玩笑。常言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朱府如此豪華鮮亮,咋會說垮就垮?朱老哥,莫非你怕我來找你討錢?好!恕不打擾,我這就告辭!”朱子卿忙起身勸止,要土匪安座無妨,二人繼續喝茶,朱終於問了:“老弟今日駕臨蔽舍,到底有何事吩咐?直說無妨。” 已有靈犀相通,一切變成自然順暢,周雲祥將欲替蘇七妹解困之事從頭說一遍。子卿聽罷,拍起手來,道:“沒想你老弟行事率直粗獷,實則俠骨柔腸,劍膽琴心哪!小事一樁。小事一樁。這個忙,我幫了!”便說個舊錫礦,幾百號人的吃喝拉撒,現在還是他說了算。再道:“為礦工燒個飯,做個菜,想必你七妹不會有難題吧?條件雖差一些,先暫求一安穩生計,再圖變化如何?先把她接來吧!等鐵路修完,再將牛兒接來,讓她一家團聚,不再受山野農事之苦,如何?” 周雲祥起身便拜,抱拳相謝。朱將他扶起,周麻子一聲長嘆,坐定,又道:“說哪樣團聚?等鐵路修完,牛兒是死是活?只有老天爺認得啊!”朱又勸:“難得你對七妹一生痴情,如老天爺真有安排,堂弟不幸遭洋工頭虐殺,你就和七妹做個長久夫妻吧,也不失為一樁美事。”雲祥忙道:“朱兄這樣一說,折殺兄弟了!咒念親弟而圖求自己快活,日後我下了地獄也不得轉世的。萬萬使不得!使不得!”朱老闆看他情急真摯,只好打住,周雲祥如此血性匪類,難說今後世亂尚可派上用場,心裡暗喜,已有主意,遂轉過話題問:“你今年有40了吧?”周雲祥答:“同治元年生。屬狗。38了。”朱又道:“容為兄說句掏心話,老弟野林剪徑,打家劫舍,雖然痛快,畢竟非正道長法,再說久走夜路,亦難免撞鬼,再說你和七妹情深如海,再說你亦聽得築路工地血腥殘忍,去十個,九個回不來,萬一牛兒出了事,你又出了事,誰來照料七妹一孤弱女子?你何不金盆洗手,迷途知返,乾脆下山寨,來我個舊錫礦,當個保查隊長。今後萬一天下有變,你我兄弟也有個彼此照應!” 周雲祥再次撲地,說:“原來只道說你仁善厚道,仗義疏財,不想今天認得,原來朱兄胸懷天下,好漢英雄呀!受我小弟一拜!”說着便繃冬繃冬磕三個響頭。 朱子卿忙說受不得受不得,上前伸手將周雲祥扶起來。周依舊跪地,又道:“朱兄,不瞞你說,山上二三十個兄弟,其實早都不想幹了,只是沒有別的生計啊。如蒙哥哥看得起,我就帶他們投奔你為犬為狗,給你守緊大門吧!今後天下真有異動,一齊聽你提調,你指火海,我們往火里撲,指刀山,我們往刀山爬!” 當日朱老闆高興,吩咐廚下做了許多酒菜,讓周大麻子和他的轎夫馬仔一起,來了個一醉方休。
第七章 情殤記 38、皖家營 開遠市古稱阿迷州。皖家營村寨有座洋人墳,位於無名山下。工地險峻,崖頭摔死的洋人、飛石砸死的洋人、被歹徒劫了財又奪了命的洋人,林林總總,都埋葬於此,四、五年屈指算來,有十幾名了,草已長得很長,亞熱帶的暖陽光日日播灑,雨水夜夜沖洗,風也祝福過,覆在墓碑上的亂草便很亮很鮮美,白的、黃的、各色野花點綴其間,極得靚麗。德克魯·黃被野獸咬死,埋葬於此,將近一年有餘。卡米爾的測繪任務,現在結束了。 喪葬理念,中外差異甚殊。中國以孝治天下,每個人都是一個家族,從而一個國家無限延伸的鏈條之一環,斯人離世,不過是永恆鏈條中某一環節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歸於永恆的休憩,必得受後來者永恆的景仰與尊崇。孔子云:“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可謂孝矣。”喪葬已然成了中國人生倫理和社會倫理的重要部分,儀式便如宗教禮拜一樣莊重隆盛,掃墓亦然。掃墓活動等同宗教節日,每年凡兩次,一次清明、一次冬至,儀式都極肅穆:到墳地了,先對雜草亂枝作一番清理,墳頭插上墳飄子,上三支香,一對紅燭;又供祭品;又三拜九叩,接着便將一本本貼得緊緊的紙錢一張一張小心撕開、引蠟燭火焚化。還要向鄰墳叩首,向看不見位置的土地菩薩叩首,等到墳前紅燭蠟淚流盡,紙錢灰像暮色鳥羽向四野飛去,無影無蹤了,儀式便正式結束。筆者兒時每年都按時跟隨父親掃墓的,去遠郊荒地、林盤森樹間,向土堆下早已化為灰燼的祖先表示敬意。路總是很漫長,父子倆總是黎明即起,一直要走到郊野薄暮冥冥,古城市橋燈上,才得歸家。我家鄉成都也是有洋人墳的。斯人萬里來華,死後也是害怕孤獨吧?守墓人為便管理,將他們都聚埋一起,加上圍欄,一般人不敢輕易進去,洋鬼子啊,死後變的一定是厲鬼,白面赤須,相貌猙獰。洋鬼我沒見過,但洋人墳是見過的,林木森森,冥色最重,墓石苔痕縱橫,還罅些裂縫,像有幽靈隨時都會倏然竄出,嚇得父親每次都牽我煌煌而過。西洋人如何掃墓又不可知,只聽父親說,洋人不興講究孝敬家族祖宗,說人死了就回了天上,去上帝懷抱享福,好吃好喝,一樣不缺,因此掃墓便簡單:不化紙錢,不點香燭,不拜土地,到墓地摘一朵玫瑰便回家去也。洋人也不講節令、時辰、黃道、黑道,隨時來去,就圖個方便。我隨父親上墳那會兒,共產黨已在大陸掌權,“帝國主義夾着尾巴逃跑了”,我就記得洋人墳園蓬蒿荒落,玫瑰藤殘敗委地,間或驚駭一瞥,亂草間驀然伸出膽怯一支,紅得淒緊,於是我又莫名其妙猜想,當初墓園初成,玫瑰花紅得璀璨一片,定然很浪漫。想起隨老父親荒郊迢迢,我覺得中國人的儀式真是繁瑣累人,不提。 再說卡米爾率測量隊返回雲南府城,途經阿迷州,決定去皖家營洋人墳,向德克魯·黃告別。她要裴子騫陪她前去。 洋人墳選址皖家營,原來該村偏遠,屬小族小姓。族譜記載,本村先民乃東北女貞人,原姓“完顏”——就是和宋朝民族英雄岳飛殺得天昏地黑的金兀朮元帥後裔,元人入主華夏,為避禍蒙古人,女貞遂南逃來此。族群過小,總受本土夷民欺負,始信了藏傳佛教,不過凝聚族種,聊慰弱者精神而已,後來西洋神甫來此布道,他們又全體皈依了基督。官家都怕洋人,信奉了洋教心裡便更踏實些。修建鐵路的法方人員於此發現同教,方便墓地看管,便選址於此了。 村長皖木生每月都從鐵路公司領取象徵性薪酬,為墓地的事就特別盡心。關外人族多魁偉剽悍,皖村長偏偏矮小猥瑣,低三下四。春秋時魯大夫晏嬰出使楚國,有一句名言:橘生淮北則為橘,生於淮南則為枳,“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想必完顏家族南遷數百年,陌生水土造化,艱難世事折磨,早將北方漢子的彪悍磨蝕殆盡。他還瘸腿,滿臉亂須,戰戰兢兢逢人便嘻嘻笑,好像對誰都欠了八輩子的債。為洋人效勞讓他十分自豪,接待也多有經驗。因為瘸,他到哪兒都騎馬,他為卡米爾和裴子騫各借一匹,三人並轡同行,他一路討好地向來客表功,說他如何忠實於亡靈守護,墓園被他管理得如何井井有條,但求將來哪一天自己命盡,蒙主寵召,一定會讓他也上天堂喝奶昔吃蘋果,邊說邊用手在胸前劃十字,口念“阿門”。墓園四周扎一圈白色木柵,青草坡上便很醒目,遠遠即可看見。鬍鬚拉碴的村長幫助二人下了馬,叮囑他們先去,然後很敬業地將三匹馬一起牽一株老滇朴樹下拴好。 卡米爾和子騫沿坡前小路走進墳場,不覺大為驚愕:墓碑砸了,十字架也倒在地上。玫瑰花藤被拉得一片狼藉,亂草離離,琢磨過的白色石頭東一塊西一塊亂扔。好在墳都用水泥澆過,很結實,估計是盜墓賊光顧,一無所獲,便濫施報復,打砸一通。卡米爾大叫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村長上來一看,頓時也變了臉色,呆傻半晌,連說咋回事?連說昨天還好好的呀!接着就開罵“死挨刀”的、“死砍頭”的作孽?罵“背時倒灶”,罵撒旦,願主讓他們下地獄,扔進硫磺火湖受煎熬!罵聲太厲,又咳聲大作,他清請嗓子,接着在胸前不停劃十字,又罵。凡想得出來的詛咒語言,統統搬出來罵。名喚“阿花”的看門狗不知怎麼找到墓地來了,估計肚子餓,一見主人就委屈地繞在腳下直打旋,瘸村長滿肚怒氣正無處撒,兜起腳就狠一猛踢,阿花飛出三五尺遠,像是這隻狗兒便是壞墳的撒旦。可憐無辜的“撒旦”甩落地上砸得響,可憐狗兒忠實,只是唁唁哀叫,一拐一拐又向主人走了來。完顏村長還要飛腿踢它,被卡米爾制止了。她問村長黃墓位置,村長疊疊說卡米爾那位同事身材高大,中國人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長的屍體,滿阿迷州都找不到現成壽材,只能請工匠定製,用紅櫸木,一付狹長棺材,合棺時還用兩枚銅錢板壓上死者眼睛,因為大塊頭洋人眼睛總不肯閉下。卡米爾想起了,黃的墓穴確實別的都長。她記得從左至右排列第六。皖村長忙奉承小姐記憶力真好,大棺材就埋在那兒,從左數來正好第六號,接着又說是他托人遍山查巡,才找到一顆恁粗的櫸木樹,上帝保佑!終算找到了。好人有福吶,砍倒的櫸木用兩匹馬拖回來…… 瘸子喋喋不休,還要說紅櫸木和棺材,卡米爾把他打斷了,吩咐道:“你快去把斷碑找回來吧”村長見洋美女又要哭,忙劃十字,念“上帝保佑”念“罪過罪過”,乖乖四下里尋找去了。他運氣好,一找就找到了一塊殘碑,上面有個“黃”字,馬上從亂草中搬出,又很顯吃力地搬回來,向洋女人表功,見卡米爾和裴子騫均坐在黃墓前靜靜發愣,面容悽苦,他悄悄又去尋找了。不提。 39、別墳 還說墓穴中這個法國人:德克魯·黃。他死去之前是活着的,活得高高大大,有聲有色,活蹦亂跳,可惜偏偏害怕卡米爾這麼一個嬌小女人,他把她看成可望而不可及的美神偶像,悄悄給她寫了許多信,信的開頭總是膽怯怯稱她“親愛的”“我的海倫”“我的特瑞沙”,說他在歐洲見過的女人,只懂得把自己裝扮成社交花瓶,周旋酒會,沉醉沙龍,享受無恥名流貴胄的廉價讚美,他說卡米爾美得近乎女兒極致,卻又本色順暢,一切都自然而然,看見她,絕不會生貴賤之念、淫邪之思、傳統與時尚之比。她便是她,嚮往理想如追逐永恆太陽,只有執著、善良和熱情奔流。這才是真正的美麗啊!德克魯·黃的信又說了自己的坎坷人生,說他沒有文憑,沒有資歷,沒有錢,卡米爾肯定只會對他說“不”——但這不重要,他說他要用無法摧毀的堅持和鍥而不捨的等待證明自己的感情和信念,如飛蛾撲火。為了卡米爾的事業,他說他寧願犧牲生命。信寫好了,偏偏一封也沒勇氣發出,後來發現卡米爾原來對裴多有好感,他又在信中說,他知道兩個民族之間的心理距離和文化距離不啻萬里長城,但他還是要祝福他們。書信共四十多封,厚厚一迭,一封都沒交出去,直到德克魯·黃死了,整理遺物卡米爾才發現,動作敏捷地馬上收起來了。 三月好天氣,雲薄薄的,太陽悄悄播撒光輝。卡米爾默坐墓前,望一帶山巒起伏,叫天子在孤寂空中划過,她又憶起了信中情話,句句滾燙,不由得她黯然垂淚。子騫發現了,猜到了她心思,因為他記得小藥山那日夜歸,黃曾要他幫忙轉信,信打開看時,劈頭便是一句:“親愛的卡米爾·費爾南德斯小姐:”將他大嚇一跳。現在黃死了,卡米爾前來吊念,子騫陪她亦感心中悽苦。見瘸子來來回回,把沉重的斷碣殘碑找到,扛回來,又四處亂找,他想去幫忙,只害怕卡米爾不高興,就罷了。他只對低三下四的村長說抓緊修葺,還遞給了一串銅錢。村長膽怯地收了銅錢,連說一定的一定的,又劃十字,念一聲上帝保佑,又去了,阿黃不知在哪兒找到一隻死鵪鶉叼在嘴裡,跟着主人跑來跑去興沖沖。 卡米爾勃然發怒,大喊了:“裴!你為什麼不對我說話呀?”美女如此迸發,子騫不知所措,只驚詫莫名。卡米爾又說道:“那個放羊人,如果和黃一起參加搏鬥,會是什麼結果?黃是為了拯救他的羊羔啊!”子騫還是無語,卡米爾又問:“西方人為了錢,什麼壞事都干。為什麼東方人也這樣?”子騫依舊無語。卡米爾又大喊:“如果人類的心靈不再被商業的貪婪支配!世界會多麼美好!”她要他安靜靜靜坐下來,和她認認真真討論這些無解的難題。 第一波惱怒發完,子騫想必卡米爾會平靜些,不料接下來一個動作,讓他更是駭然:卡米爾從包里取出一沓紙頁,遞給裴子騫,定要他看。裴忙是什麼?卡米爾答:“德魯克·黃寫給我的情書,一共四十三封。” 裴推諉,反問:“他不是寫給你的嗎?”卡米爾亦反問:“難道你不想看?”接着下命令:“我要你看!你一定要看!德魯克·黃因為鐵路測量隊,因為我,也因為你,失掉了生命!裴,你難道不明白?” 裴還是囁囁諾諾:“我不明白。”卡米爾卻怒氣沖沖,再問:“難道你記不得了,每天收工,黃都是走在最後,總是收拾工具,把現場打掃乾淨才走。那天遭遇豹子,如果他像奧爾西尼一樣只管先走了,他會死嗎?”卡米爾恨聲烈烈,大呼呆木兒:“可是我——偏偏為了你,失掉了他!”這話的潛台詞明白無疑,子騫嚇得一時主意全無,竟然淚光潸然,滿面悲苦,只想大哭。卡米爾深感無奈,終於放低了聲調,像衝殺多次而無果,只能敗陣,亦沉默,許久又問:“裴,聽我說了這多話,你為什麼不憤怒?難道你不吃醋嗎?在法國,你應該提出決鬥的。” 子騫終於給了一句東方式的回答:“我們中國人有一句話:‘死者為大。’死者只能受到尊敬。尤其德魯克·黃,我和你一樣,只有非常敬重他。” 卡米爾最後一次請求他看信,子騫太極推手,又再一次同樣回答說:“出於敬重,對德魯克·黃,更是對你——卡米爾!請您原諒,這些信,我不能看。” 東方道德如嚴竣剛韌的萬里長城,卡米爾激情和愛,一次又一次遭遇阻隔,根本無望突破,她平靜地擦燃了第一根火柴,將德克魯·黃給她的第一封情書點着,拿在手上讓它緩緩燃燒。子騫嚇壞了,一把拉她的手,想要制止,卡米爾早怒不可遏。哀兵必勝,所謂哀兵,所謂失敗者,一旦復仇,將有十倍的怒氣,一百倍的力量。卡米爾覺得她已敗於裴子騫,她必得報復,於是大罵一句:“滾開!”然後一耳光,將子騫推倒在黃的墓前。 子騫全然傻了,身臥絲茅亂草,全無勇氣爬起,更無勇氣阻止卡米爾瘋狂。一朵雲翳飄來,遮了陽光,只把卡米爾留在黑影里,真如受難聖母。焚信的火焰愈顯晶紅明亮,情書焚盡,紙灰薄如鳥羽,隨風而逝,飄得了無蹤影了,卡米爾便嚎啕大哭起來,哭得委屈悲切。子騫驀然驚夢,忽又想起每次和卡米爾依肩並行,一路走過萬水千山,總會感覺呼吸相通,愛欲附了身體,只願不離不棄長相依。屈子《九章·哀郢》云:靈魂之欲歸兮,何須臾而忘反?其實,子騫心中愛意,何嘗不是須臾如此?卡米爾悲而焚書,怒而推人,想必認定子騫情已絕,愛已忘,於是便絕望,憤恨難消,做出如此激烈動作。裴子騫想解釋,已經無可用處了。 回程路,滇南田野青蔥,蒼穹敞亮。卡米爾心中卻天暗欲雨。裴子騫心中亦天陰欲雨。不提。 作者:周孜仁 (未完待續) 連載1: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MTY2 連載2: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MjYx 連載3: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DEy 連載4: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TE2 連載5: https://blog.creaders.net/u/4269/202202/425583.html 連載6: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jUy 連載7: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zY3 連載8: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ODM2 連載9: https://blog.creaders.net/u/4269/202202/425895.html 連載10: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OTcy 連載11: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2MDUy 連載12: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2MTI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