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中学的时候,语文课本里没有张爱玲,没有萧红,书本上报刊里也没有她们的名字。高中时代在王朔之余认识了钱钟书,感叹中国文字居然还能这样俏皮和犀利。直到九十年代以后初识张爱玲。陆续地,许多由于种种原因在中国文学圈内一度消失了的名字进入我的视野。包括更晚才读到的萧红。 有时候我想,如果在文学启蒙的年代,我可以读到他们,全部的他们和她们,那将是多大的幸事呢。中国人的心思和情致,中国的爱与苦的世界,渊深充盈而又粗朴原始的篇章,都是从那个色彩淡去的年代逶迤而来的回声,敲击着今世的门窗,告诉我们一个在黑白黯淡中滚烫的有情的过去。 如今被过往时代埋没的天才们,自然都已作古,无暇顾及现世的出镜率。而没有天才的时空,也不过是那个年代尴尬无味的生活拼图中的一块。我,不幸地和大多数同时代者经历了足以摧毁一个人文学兴趣的语文教育。政治姿态的宣传吹嘘,就像一盘胡椒过多的炒菜,自然而然地败坏了初长时脆弱的文学口味。甚至当时对于鲁迅,在抵达他的丰富热切的心灵之前已疲惫止步。后来再看,无疑鲁迅是中国现代乱世里的深刻良知。 萧红进入我的视线是因为《纪念鲁迅先生》,余杰说这是所有纪念鲁迅的文章里最好的。我没有读过很多纪念鲁迅的文章,不敢下断言。但是萧红看似单一的笔触,绝对干净甚至有些过于冷静,却相当出乎我的意料。甚至有些疑惑,这哪里是什么纪念文字呢?更何况纪念的是这样一位铿锵之人? 字里行间只是朴素的,流动的回忆。鲁迅先生言谈举止,举手投足的细节,陈列的似乎过于平淡甚至有点家长里短。这样的纪念,是亲人的纪念,有一种静止的沉凝的哀痛。 萧红生于1911年,去世时不过三十岁。正是中国大地的多难岁月,一生颠沛坎坷,辗转于战火,饥饿,分离,死亡。二萧始于患难的爱情曾是一段佳话,然而几端缠绵,终究不过以伤痕告终。她曾生有两个孩子,一个在早年由于生活困窘无力抚养,送给他人,另一个出生不久就夭折了。 萧红一生虽然受困于爱情,却不止于爱情,而是由爱及于更深的人生悲剧,揭开民族、时代的苦痛伤痕。这种心胸和勇气在女性作家里是少见的。然而,《生死场》和《呼兰河传》除了还原出民间的,丝毫没有自恋余地的,粗燥而原始的生存现实,也透露出来一丝孩童般的梦幻感。没有这种冷酷和纯真的自由酣畅的结合,她的文字在艺术性上也许还无法给人最深层次的震撼和感伤。 丁玲在《风雨中忆萧红》说,我很奇怪作为一个作家的她,为什么会那样少于世故。我倒不会奇怪,萧红写作靠的是天才,而不是模仿。而才华是很娇气和骄傲的,需要非常纯净的天地。或者说,真正好的作品都是出自纯粹练达的心胸,但绝不会因此而流于简单。 萧红的才华也可以见于她多采的,大画面的文风。《呼兰河传》是一部半自传式的由童年回忆片段组成的散文式小说,从孩子眼中看到的世界竟是如此真实,悲凉,和忧伤。《呼兰河传》好像是一副社会百态图,先是全景似地张开人群的热闹纷杂,然后移步换景,渐渐地荒凉叹息渗入了画面的边边角角,你却不知道那荒凉是从哪儿进来的,其实它早就在那儿了。在人群的热闹处暗藏颓败,在美满生活中无端端显出人性的丑陋和生命的廉价,这种似乎以微笑下笔,却以苦笑和无言的叹息收场的高维度的张力丝丝缝入每个画面。再后来由人群来到单人的描塑,笔力简洁传神。种种切换及移转,圆润利落。 任何人物的描述,都是速写式的,却绝不粗糙。 这就是天才的笔力。 鲁迅评价她的文字是“力透纸背”。 在中国作家里,读过张爱玲以后,很容易会对其它略显普通的文字产生一些厌倦。不过萧红是个例外,因为她的文字并不普通。她的写作潮流有信马由缰的浑然天成,是张爱玲的精致也无出其右的。似乎字字句句看来平淡,然而整篇文章一气呵成。她女性的视角本带有忧伤和怜爱的特质,却从不回避残酷的残忍的现实——事实上,她似乎乐于,或者说,她的天性使她不得不在自己的世界里面对这些残忍。 如果可以比较,两位笔触到了人性最深处伤痛的天才女作家,萧红的荒凉是本色的,而张爱玲的荒凉则是感官的。沈从文的《边城》,相比之下就略显单薄。 萧红身世、爱情多桀,这是她离不开那黑暗意识的一个原因。她 曾说:“我的心就像被浸在毒汁里那么黑暗,浸得久了,或者我的心会被淹死了”。这是一个始终无法摆脱生命之苦,爱之苦的弱女子。这也是一个极端善感和渴望自由和拯救的灵魂。命运坎坷的人很多,却未必能有她一样冷锐的观察,宽广的视野,和峻急的呼喊。这些让我想起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里那种粗砺而森严的沉悲。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