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萌生日这天,蔡淑兰想给女儿打个电话,可国际长途太贵了。她打开电视机,一边看一边等着电话铃响。两三集精雕细琢不知所云的清宫剧看完了,也没见周萌的电话。她忽然想到,这会儿是女儿那里的大半夜吧。 时间过得真快,周萌已经三十岁了。她蔡淑兰也老得很了。 三十年前的蔡淑兰还算年轻。她的皮肤光润润的,白白亮亮。大眼睛好像是杏仁抹了油,黑眼珠在眼眶里来回悠达着,滋润得很。一头乌油油的齐肩发,编了两个小辫子,用橡皮筋一扎。一说话一扭头,两个小刷子就刷着棉布外衣。要不是她的肚子大了,远看着还真像是个小姑娘。 老周春节回来探亲,待了半个多月,帮她干了不少活。家里的收音机坏了,老周捣腾着给弄好了。煤炉子下门的铁皮掉了,老周找了一块铁皮钉上。这次他待的时间长,跟着淑兰串遍了亲戚,晚上还给她暖被窝。 老周一般过年都是匆匆的待个三五天,就得回云南去,毕竟是过年,爹妈那里也是一大家人,不能不照应。今年可能是周家老太,也就是淑兰的婆婆网开一面,老周可以整个年期都在这边过。 淑兰的婆婆年纪大了,十年前中风瘫在了床上。公公浑身上下也都是病。周维良唯一的哥哥,糊里糊涂说错了话,早些年被打成右派,发到内蒙古去劳改了。大哥几年之内与他们不通音讯,后来家里才知道,体弱多病的他已经死在农场了。这样维良就是家里唯一的儿子,所以他一直没有没法调动过来。 那一年春节特别的冷,大年三十下了场大雪,冷的人伸不出手。周蓬带着垂耳朵的棉帽子,耳朵还是给冻烂了,直流浓水。那双小手就更别说了,裂纹布满了肿胀的指头,红凛凛地像地窖里存的胡萝卜。淑兰心疼坏了,每天从幼儿园接了儿子,就用两只手捂着他的手和耳朵,嘴里呼呼地,一气乱吹。周蓬看着妈忙得乱七八糟,也不觉得疼啊冷的,就裂开嘴笑着,最后淑兰也笑。 一个人带着儿子,日子实在是不容易,还好有自己的妈搭把手。妈一面帮忙,一面数落她不会找对象,找了个这么远的,还不愿意过来,这不是自己找苦吃吗。这么漂亮的淑兰,不说市政府的都看上她了,退一步找个红旗厂的工人一点问题没有。淑兰也是个急性子,听得烦了,就跟妈顶上了。后来干脆能干的活就一个人干,不找妈的啰嗦。 春天杨柳绿茵茵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又怀上了。起先是高兴,周蓬一直念叨着要个弟弟一起玩儿;然后是烦恼,国家都不让生二胎了,这不是又多了一个麻烦吗。老周坚持说是要生下来,想起肚子里的小崽子,她也舍不得做掉。 淑兰中学毕业的时候,正闹着文化革命。起先她还算是个积极分子,常常跟着红卫兵们参加批斗会和抄家。可她到底还是胆小,觉悟也不高。几次惊心动魄的武斗,见识了恐怖的枪子儿之后,人就彻底给吓住了。淑兰妈好歹看出这红卫兵不是什么正经行当,严禁她出门。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整天到处乱跑,搞得鸡飞狗跳的,像什么话!淑兰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了,可是她也反抗不了自己的妈,她是根正苗红的红五类。就是同学们都批她落后,特别是几个想要借着革命机会搞上淑兰的男造反派。 造反派没了机会,反倒来了一个周维良。至于说周维良一个外地人怎么搞上了美人蔡淑兰,坊间流行的有好几个版本。版本不同,结局是一样的,就是维良和淑兰三个月内快速结了婚,又过了半年多,就生了儿子。左邻右舍这才恍然大悟,没想到一本正经的蔡淑兰,是肚子先被搞大了呀。蔡淑兰的名声就不怎么好,又一次验证了那句“漂亮女人都是破鞋”的流行思想。几个存有非分之想的男造反派革命之余,悔得肠子都青了,怎么就忘了先下手为强这句话! 周维良回到云南以后,想说服姐姐照看父母。可是他先斩后奏,没通过父母就结了婚,爹妈老大不乐意。再说了,哪有儿子跑出去就媳妇的理呢。周家老先生和老太太坚决不同意。一开始维良和淑兰两个人鱼雁传情,几乎天天都写信。后来孩子出生了,淑兰信也没时间写了,整天忙着洗尿布片喂奶。周蓬打小身体就不好,淑兰常常半夜三更爬起来带孩子去医院。 在往后的年月里,蔡淑兰是不是有过后悔的念头呢,还是有的,可是她也认了命,而且硬是自己带着儿子长大了。维良一年回来两三次,就算是再勤快,也不能帮她干了一年的活吧。淑兰倔起来还挺有骨气,没怎么靠父母,更是没靠丈夫家里。可是她的脾气也给磨的粗糙起来,说话嗓门大,特别是对丈夫,世上最欠她的就是他了。 这一两年正是文化大革命结束的时候。淑兰靠着家里的关系,在棉纺厂当上了工人。每天上八小时的班,回了家要照顾儿子吃穿睡。儿子慢慢长大了,是淑兰的心头肉。 十月里的一天,蔡淑兰拉着周蓬,挺着大肚子,到商店里去扯块布。儿子正是讨人嫌的阶段,整天爬高上低,裤子膝盖补了几层的补丁,还是又露出了大洞。周蓬只有两条裤子替换,一定得做一条新的啦。不然怎么过冬啊。 淑兰拉着周蓬,进了那个小供销社。坐在柜台后面的胖胖的高阿姨正在打瞌睡,她旁边生起了个煤炉子,炉子上面放着一个大搪瓷杯子,滋滋地往外冒着水汽。高阿姨一睁眼看见,叫道“哎呀,小蔡呀,几天不见,你这肚子都大成这样了?快生了吧?”说着绕过柜台,朝周蓬咪咪眼,把那只肥厚的手掌放在蔡淑兰的灰色罩衣上。 “哎哎,他动了吧!”高阿姨兴奋地咯咯笑起来,脸上竟然起了一层红晕。她退后一步,前后左右打量了打量蔡淑兰。说“我看这次又是个男孩儿!” “真的?”淑兰张大了眼睛,左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一下子笑得拢不住嘴,说“他们都说是个男孩儿。” “准是个男孩儿!我说的,没错!你们厂那个徐玉娟,你还记得吧。别人都说那是个女孩子,连你们厂医务室的张医生都说是女孩。结果怎么样,还是我说的准吧?”高阿姨得意地宣布“儿子好啊,多几个给你撑门面!像周蓬这样,多心疼啊。”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块水果糖,弯下腰递给周蓬,笑眯眯地凑到他跟前,说“蓬蓬,吃糖不?” 周蓬的大眼睛看都没看她,一把夺过了糖块,撕开了就往嘴里塞。俩串滴溜透亮的鼻涕爬在他的嘴上,他用衣袖一抹,鼻涕挪到了脸上。 “哎呀天太冷了,他穿的少,出门就是不多穿条秋裤。”蔡淑兰赶紧掏出手绢,抹干净周蓬脸上的鼻涕。回身来跟高阿姨说“高阿姨呀,我要给蓬蓬扯块布料做裤子。” 高阿姨不紧不慢地回到柜台里面,说“我记得你才给他扯过吧,可真会惯孩子。” 蔡淑兰叹口气说“这孩子费得很,再不扯条新裤子,就过不了冬了。”说着从裤子里头套出来一个蓝色手绢包,打开手绢检出来一张布票和几毛钱。 “你看,我就这么些布票了,够不够啊。” 高阿姨瞟了一眼布票,说“够是不够的——。不过没事儿,包在我身上,怎么着也不能让周蓬没裤子穿不是?“ 蔡淑兰轻松的笑起来“高阿姨,找你真是没错的。改天上我家来,我给你泡壶茶。“ 高阿姨眯起眼,说“得了吧,就你这样儿?还敢让你给我泡茶?“她忽然想起一件重大的事,说”肚子这么大了,怎么做衣服啊,凑都凑不到跟前吧。“ “——嘿,这我就只好麻烦你了,高阿姨,帮我们蓬蓬随便作件裤子吧。我知道你手艺好。“说着推着周蓬“说谢谢高阿姨。” 周蓬的糖还在嘴里,手里捏着个小棍子,含混地说“谢谢——嗯——阿姨。” 高阿姨一边把长尺子竖起来,拉起一块蓝黑色的布料,对蔡淑兰说“就这块吧,怎么样,挺厚实的,还便宜。”指指价钱牌子,又说“男孩子的裤子倒是好做,待会儿我给你量个尺寸。” 然后又眯着眼看着蔡淑兰说”哎,你们娘儿俩也不容易啊!就帮帮你喽。我家大毛二毛也大了,给他们做还说不好看呢,非要找外面的裁缝,我就说你费那些钱哪!“她又想起什么,探听道“哎,你家老周不回来啦?“一边伸手摸剪子。又问道“就这块儿啊?” 淑兰点点头说“就这块。”拖了一会儿,勉勉强强地说“当然是要回来的啦!哎呀太忙啦!“她忽然有点儿急拉大了声音”他说要考大学。整天忙着学功课!说是有好几本厚书要看呢......对了,下次他来,那个糖票我给你拿几张,啊。” 高阿姨笑着算是答应了。 淑兰歪了歪脑袋说“......怎么着下个月也该回来了吧。”一只小辫子杵在肩膀头,另一只横翘着。 “呲啦!”一块蓝黑色的布从高阿姨的胖手里滑下来。 周萌好像也听见了似的,在蔡淑兰的肚子里蹬了蹬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