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望觉得有的时候好像不认识周萌了。她就像一只张开了利齿的野猫,要扑上来撕碎他。撕碎他的耐心,他的乐观,他的平凡却又安稳的生活。她瘦弱的全身都在膨胀着绝望的信号,发出不惜一切宣战的狼烟。她的嘴巴一张就万箭齐发,她会随手丢出最具有杀伤力的武器,无一不中他的要害。 许望不理解,她似乎忘掉了一切,忘掉了他爱她,她也爱他,忘掉了他们之间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以及没有说出来过的幸福的心潮。她的快乐和温暖,她对于他的鼓励,她被爱时脸上的光彩,都仿佛是外星球上一个不相关的碎片。在地球海汹涌的怒潮面前,失去了曾经存在过的真实性。 像这样的争吵已经不是一两次了。许望就算是摔了门,离了家,他又能去哪里呢?在这个异国的土地上,他除了她没有别的亲人,她也是。他除了她没有真正的朋友,她也是。他没有一个可以诉说,可以信赖,可以安宁的地方。没有一个地方愿意接受他,仅仅是坐一坐。 一个穿着紧身短打的栗色头发的女孩子从他身边跑过,哄地带过一阵耳机嘈杂的音乐声。街对面一对老夫妻慢慢走着,那老太太满头白发,佝偻着背,穿着鲜艳的大花裙子。还有一个高大的胖子,走起路来扭着屁股,两条象腿好像要把牛仔裤给撑破了。 前面是个大公园,一块巨大的草坪,三两个网球场,一团蓬松的杉树,还有小朋友的滑梯和秋千。平时这里没什么人,今天却很热闹的样子。草坪前摆了一溜桌子,上面是一系列图板,远看贴着些大照片。有个长满络腮胡的青年人大声跟路过的人讲着,听起来是在控诉政府对低收入家庭的政策,说对贫穷的老百姓太不公平。他旁边零零散散站着几个男女,给路过的人发小贴子。 公园的外围有一两个形迹可疑的黑人。走来走去,也不说话。也许在进行什么秘密的毒品交易,据说这些事儿都挺常见。 许望走累了,他转到公园另一边,找了个椅子,想坐一会儿。他想起来自己还穿着睡衣,脸都没洗,还是离人群远点儿。 谁知这里也三三两两聚了些人,有一个还穿西装打领带。这些人看起来是有计划而来,他们提了一套音响设备,又连线准备麦克风。忙活了半天,那个穿西装的拿起麦克风,大概是想做一番公开演讲,他说:“Do you want to have a relationship with Jesus?” 他说了没两句,那边走过来了两个人,让他们暂停。大意是要先取得许可证,才能使用麦克风,已经有别的团体抱怨他们扰民了。 这些人明显很失望,穿西装的一直在摇头。在撤离的时候,他看到许望一直坐在这里,顺手递给他一页小册子。 许望迷迷糊糊就接了,然后他想,也许是自己的样子实在落魄,所以他们才想要向他传道吧。他手里捏着那页小册子,薄薄的,写满了什么“Jesus,sin, prayer” 他都看不进去。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这个城市是如此地遥远和冷静。在这里进行的各种故事当中,有相当相当一部分跟他毫无交集。他许望对于这城市总是个旁观者,而这个城市以它固有的白人美式节奏不紧不慢向前走着,它对于许望保持着疏远的礼貌和毫不关心的客气,完全不在意这个外来的三十二岁中国男人的心情。 这不是我的国,也没有我的家。许望忽然发出一阵少有的感慨,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啊,他读书,工作,结婚,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他努力生活着忙碌着,他以为他有充足的理由快乐。可是,在这个星期六的早晨,他发现一切都比空气还轻。而他,是一片掉落在电线上的叶子,或摇摆或坠落,都无关紧要。 周围的人都走光了,时间已经过了正午。许望觉得自己就像是一颗路边的土块,眼看就要缩进地里,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周萌站在客厅里,有几分钟都没有动。这个家伙真的出去了,竟然真的摔门而出了。他逃出去了,逃出了她的控制,他如此剧烈地反抗了她,他不再是那个听话的臣民了。 她很想说“求求你,别走。”可是她说不出来,她从来没有求过他,她要保持她的尊严。他的脚步声从楼道里消失了,周围再一次安静下来。水池里的碗彼此靠着,粘着油垢,看着让人恶心。笔记本仍在沙发上,屏幕漆黑,进入了休眠状态。许望连拖鞋都没有换,也没有穿外套,会不会冷? 钟表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因为他曾经说喜欢在Eddy家吃到的烤肉,昨天她从网上搜了几个菜谱,在回家的路上一直琢磨着怎么做给他吃,家里还有没有老抽和红糖?冰箱里冻着的肉排足够多吗?她心里不由自主幻想着他吃得高兴的样子,自己也觉得很满意。不仅做了烤猪排,她还弄了一道据说是法国的浓汤,一道他爱吃的素炒茭白。他们俩坐在小餐桌边上,许望一边赞好吃一边夸老婆心灵手巧,周萌一边看着他吃一边得意地被夸赞着, 她自己吃不吃都无所谓了。 晚上他们俩看了部租来的电影,许望陪着她看爱情片,是一部美国老电影,里面有她比较喜欢的梅格瑞恩。看完电影已经晚了,他想要做爱可是她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许望把她背到卧室的床上,她强挣扎着换了睡衣,记得他给她盖上被子,就倒头睡了。 昨天,昨天他们俩在这个不属于他们的城市里相依为命,彼此相爱,相信自己得到的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那种幸福。 钟表还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她忍不住朝窗口望望,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是啊,她是说了一些稍微不太好听的话,他们经常吵嘴,可是真得没想到他就这么跑了。他不会不回来了吧,会不会呢,会不会呢?他跑了,是的,就连许望这样公认的好脾气也被她惹怒了,她是怎么啦?她又一次——是的,又一次——做错了,她总是犯错。 这会儿,她似乎变成了那个落荒而逃的许望,打量着坐在地上的这个周萌。这个一大早脸色苍白的女人,也许是个孩子,也许是个恶魔。她讨厌她,恨不得把她驱逐出去,她要那个温柔活泼的,善解人意的,气定神闲的周萌。而这个直到中午仍旧穿着睡衣,牙也没刷,愤怒哀怨的周萌2号三十年来一直跟着她,除了对她诅咒和视若不见她想不出别的法子。 室内静悄悄地,这个家的所有器件都缄默着。窗口的墙上,挂着一个中国字小条幅。是粗布的材料,淡蓝的底子,上面是粗蓝的字。有一个字最大,最醒目,是个繁体的“爱”。旁边挤着几排小字,说“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这是许望的妈送给她的,原来挂在她家的客厅里。有一次周萌看到了,嘴里轻轻念了一遍,还有点儿口齿生香的味道。刘美林问她:“你喜欢吗?”她随意说“挺拙朴的 。”婆婆就摘下来说送给她了,让她带到美国的家里挂起来。 “这是圣经的话。”婆婆挺认真地说“一个农村的姊妹做的。” 周萌摸着白色发蓝的粗布上的这些字,“噢”了一声。想,一定是要我对你儿子百般忍耐吧。有点儿不想拿,可是已经不好意思说不要了。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多像一句诗呢。 周萌从来没有想到有人会说爱是这样的。爱难道不是炽烈的,激情四射的,心想意灼非君不嫁非君不娶吗?爱难道不是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殉情,不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心有灵犀,也不是王佳芝和老墨的欲望和宿命吗?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如何才能恒久忍耐,什么又是恩慈?周萌实在是很纠结。为什么许望不能对她再多一点,就多一点点忍耐?她要的不多呀,只是他的忍耐,他的爱,他的安慰。可是为什么,她越想靠近他,越想得到他的安慰,他却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头,离她越远,越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