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结婚吧。 周萌第九十次这么对自己说。她坐在许望旁边,车外街上稀稀落落的行人,枯树的枝桠在寒风里有点绝望地刺向周围的空气。地上留有零星残雪,好像自惭形秽,它们恨不得钻到地下,用肮脏的围裙包着头,缩在树根和街角的阴影里。 周萌有一瞬间觉得这个城市像是和许望早有约定的同谋。 周萌她已经三十岁了,从上中学起,她就在学习学习,到了大学大家都成双结对了她也没有男朋友,以至于宿舍女生普遍认为她这辈子很可能嫁不出去。大四的时候,她发誓要谈一次恋爱,认认真真喜欢上了一个行为奇怪的人,那人披着长头发,总是抱着把旧吉他,手指脏脏的。可是他走了,毕了业就到西藏去了,再也没回来。 后来她就对恋爱这种事比较泄气。她觉得自己不会得到幸福,她早知道。 她甚至已经和孤独相处甚安了。 如今,机票已经订好,行程已经确定。但是她半夜忽然从梦里醒来,还是会把自己吓一跳。这个人生最重大的决定,就这么完成了? 以后就要和眼前这个叫做许望,有着胖胖腮帮子的男人一桌吃,一床睡,天天塞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彼此面对?她非常杞人忧天地想,那种叫做审美疲劳的事情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呢?是结婚第五年还是十五年?她还非常现实地想象了一下,和这个男人钻在一个被窝里是什么感觉,不是一次,而是几十年。可能比较暖和,但是陌生得可怕。 就在两年前,她还不知道这个星球上有个叫许望的三十岁的男人,他热爱看电视,热爱各类体育,热爱上网和电子产品。他缺乏想像力,没有远大理想,生活四平八稳。他遵纪守法,诚实缴税,乐于助人。他不爱洗衣服,家里的桌子从来不擦,水池里的碗碟垒得像贪心小朋友的积木一样高。他每周一次给家里打电话,兴致勃勃地和陌生人聊天,带着那种蹩脚的中国口音。他没有生活哲学,他是一个跟着惯性走的人,他认为所有印在纸上的东西都必须和电器使用手册一样实用。他喜欢听歌,但是从来不听古典乐,摇滚和乡村就满足了他对音乐的一切需求。 看周萌不说话,许望扭开了广播。播音员以一种无表情的高语速播着本地新闻,嘈杂的城市趁机钻进它们这个小空间,滋滋地震动着空气。征收州税的计划遭到居民反对;一个女同性恋者投诉学校因为性取向歧视解雇了她。这个三十五岁的女老师和同伴(partner)一起生活,而且将要生一个孩子。 许望盯着红绿灯,鼻子里“嗤”了一声,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在这方面,他一贯保持政治不正确的观点。“萌萌你说,美国人的生活可真够复杂的。是吧?” 周萌嘴里咕哝了一声,都是些遥远的像另一个星球上的事儿。看她没什么反应,许望侧头很是甜蜜地笑了,顺便在她的手上抚摸了一下。 许望爱她这点是毫无疑问的。 他和她出去总是帮她拎着东西,无论她喜欢吃什么都会给她去买,就是经常猜不透她的心思。他看见她高兴的时候简直有点欣喜若狂。他喜欢听她说话,所以他说的不多。他抱着她的时候那么紧,那么紧,简直让她喘不过气来。 就是他了吧。周萌讨厌自己的犹豫不决。她十分确定自己也喜欢许望,但是爱情到底是什么,她常常很迷惑。她早已对爱情小说不屑一顾,认为只有低智商的女人才会认为生活是粉红色的玫瑰花和永恒不变的童话结局。她也想跟许望在一起,有时候半夜,她忽然睡不着了,想他想得要命。虽然明天就要见面,还是忍不住要给他打电话,听听他的声音。许望迷迷糊糊地接了电话,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儿,立即就要过来。周萌赶紧花上半小时劝他好好睡觉,可心里是满意而欣慰的。 是的,她总是需要许望的鼓励,对于很多事,也对于爱情。 这样的感情足够用来结婚了吧。那么,退一万步,周萌有点冷酷地想,大不了还能离婚呢,文明世界,女性自由。她周萌是个自食其力的知识女性,如果有一天没了爱情,她会选择离开,很潇洒地。 这个世界,谁又能保证谁呢。就连自己的父母,这么多年在一起,度过过少磨难和艰难,居然也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许望就一定比爸好吗,她不敢确定。有时候她觉得他依然陌生。 可是她还是同意和他结婚了。三十岁了,有一个爱自己的人不容易,她劝自己说,往后的事情谁能知道?多少人无非都是过一天算一天罢了。好歹许望还有真心,你还看得出来吧。 ...... 许望停好车,走了几步,发现周萌竟然没跟上来。怎么着,她还在车里头坐着?许望故意把自己的脸贴在玻璃车窗上,冲坐在那里没动的周萌做了个鬼脸。周萌还是不动,看着前面的空气也不说话。 “好了大小姐”许望有点儿着急,一会儿这懒散的政府部门就下班了。他拉开车门,把周萌拖出来。“怎么啦。不结婚啦?你不是挺着急的吗?” 周萌也觉得自己有点儿可笑。她站住,看了看许望,他把脸蹭在她面前,就那样嬉皮笑脸,俨然她就是盘中餐了。她气急败坏想要打他一下,被运动健将许望轻松捉住了。许望捉着她的手,认真地研究了一下她的脸。大概明白了点儿什么,他就把她抱住,拍着她的肩膀,说“丫头,别怕,啊。相信我。” 一刹时周萌的眼泪要涌出来似的。她的心软软地着了陆,忽然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了。许望虽然不会说话,可是在重要关头总是明白她的意思。不仅明白,他似乎随时愿意调整自己的地平线,让她心中那惊心动魄的三米跳台,变成有惊无险的浅池仰泳。 周萌的同学,头发长长的香港男孩Edison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他平时不爱说话,这会儿只是笑眯眯的,连说“Congratulations!”。他们俩昨天已经递交了证件,今天按照程序,把Edison请来做见证人。 接待他们的是个胖胖的黑妹妹。她卷着一头棕黄色的非洲小发卷,鼻子上穿了个小鼻环,说她的名字叫做Maria。Maria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神态疲倦。在她身边的桌上一溜烟摆着五六张相片,相片里那个抱着小宝宝开怀大笑的女人和她大相径庭。她头也不大抬,一只胖手翻着材料,厚嘴唇念着程序。说到每一句的末尾,有那么一瞬间例行公事的微笑,那微笑消失的速度比平板的脸色更加寒凉。 然后,在这个心不在焉的黑妹妹,和另一位非常热情精神矍铄的中年男人面前,他俩笨拙地吻了一下,再宣读誓言。 “......To have and to hold from this day forward ,for better, for worse, for richer, for poorer, 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 to love and to cherish, till death do us part“ 那一瞬间周萌很感动,“till death do us part” 她想,也许这就是真正的爱情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