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一生中,林昊然无数次见到过海。小的时候,他在电视里看见海。那个小小的、黑色的框,装着许多有意思的人,许多没有去过的地方。电视架在灰褐色衣橱上,他坐在小板凳上,仰着脖子看。眼睛都不带眨的,一直到脖子酸了,一直到爸说该睡觉了,把笤帚扬起来,说再不睡觉就要挨揍。爸说棍棒出孝子,老是一副严厉管教他的样子,却很少真的打。妈去世早,除了家里墙壁上面那张照片,几乎不记得她的模样了。 小时候的林昊然和父亲住在没有海的小镇上。街道是青石板,春天里灰尘满天满眼地盖过来,吹得人心里又高兴又烦躁。过了小街转角处的殡葬店,有几树桃花开得红火,在灰尘和柳絮里芳香四溢。小镇的街坊走路都轻手轻脚,说话却大着嗓门。谈起今年大米的行情,和谁家姑娘定好了婆家,都很有些豪气。 过了些年,黑白电视换成了彩色的,林昊然才知道,海原来是那种蓝颜色。他以前只想到那是一片大水,比镇南边三十公里的翠玉湖更大,连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后来林昊然离开了小镇,很多年都没有回去。一直到爸去世,他送他的骨灰回乡,跟妈的棺材一起,葬在镇东的墓园里。以前,那里是河岸,长满了半干枯的杨树和芦苇。春天的风夹着灰尘,卷得树枝和芦苇四处横飞。如今河早就干了,河沿上的化工厂也倒闭了,镇上人再也不能照着风水师的意思,随便在河沿上埋自家死人。新建的墓园外面,零零星星散落着早些年留下的乱坟丘,黑色坟堆上飘着肮脏的白色幡带,伸长着手臂,兀自邀约着、招摇着。 这真是不正常——自从上了大学,林昊然离开故乡,他就已经急切切地忘记了有关小镇的事情。他一步一步离开陈旧的、尘土飞扬的故乡,走进了繁华的城市。再后来又远渡重洋,离开自己的国家,来到小的时候想都没想过的海边城市。他不喜欢、也几乎没有时间回忆过去。偶尔,在半睡半醒中,他梦见邻家大屋的高门槛,邻居小姑娘用柳树枝在编一只花冠。他想回家,可是明明近在眼前,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家门——他急得醒来,原来不过是个梦啊。 眼前,海水无边,天空也无云。阳光没有遮拦地铺在海面上。蔚蓝天空也给这光线蒸得稀薄了,好像伸出一只小指头,就会将它捅破了似的。海面上跳腾着无数灿烂得使人眩晕的星星,它们的影子彼此横叠,它们的手脚彼此交缠。它们挤挤挨挨、密密麻麻,仿佛无数只眼,在兴奋地眨个不停;又如无数张嘴,不停歇地说着。 在光星的喧哗中海是墨样的蓝,她深沉不言。卷着白色浪花,尽管在沙滩边上冲着——唰、唰、唰。 中午时分的海滩,空气好像被捂热了的帐篷,四周鲜有人影。远处一只红色阳伞下面躺着一对情侣。女人身材很棒,穿着淡黄比基尼,亮出晒成古铜色的长腿和腰身。她半撑着身子,和身边的男人说着什么。 林昊然忘了带墨镜,在强烈的阳光下微微眯起眼睛。他想起度蜜月的时候,和肖雅慧也是在海边度过,不是这里,是在夏威夷。那个时候没有时间看海,全副心思都在雅慧的身上。她笑了,吻他,说什么了;一起游泳,为她抹防晒油;晚上去酒吧跳舞,喝醉了互相搂着回到酒店卧房。没有时间想,这是不是爱情,更没有时间看海。白天,海的安静作为背景就好。夜晚睡在海景房,他们也不愿开窗,夜的海一片漆黑。 今天的林昊然仿佛初次感到,海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海,永远,炙热又冰凉,无生也无死。她像是一个巨大的容器,吞噬了人间狂乱的声响,包裹着不见底的深渊的秘密。可是,她仍然不愿意对四十二岁的他说一句话。 他并不能完全适应这种沉默,他感觉自己身上的细胞好像星期二的城市人群,忙碌地打算运作着什么,渴望踩着风火轮向前奔跑。而海的滞怠和沉默,就好象他的身躯。若不是他住进医院,在化疗的空隙中无聊得要命,他也不会在中午时分,独自来看海。——这个时候,换在以前,他林昊然不是开会,就是在电脑屏幕前写一封Email。 阳光太烈,林昊然慢慢站起来,随手拍拍屁股上的沙石。两点过了,还要回去打针。 2. 星期三的早晨,天空开始落小雨,空气潮湿而沉闷。中午时分雨渐渐停了,空气反倒凉爽起来。一早醒来,林昊然就觉得浑身酸痛。接连好几个星期他都睡不好。一再梦见身上的癌细胞变成了怪兽,追着他到处躲藏。醒来嘴里干得像要冒火。 早晨的疗程之后情况更糟,他又一次吐了,吐得稀里哗啦,胃都给翻空了又倒出来。自从第三个疗程开始,情况时好时坏。他看到医生表情复杂的脸,他平时说话速度超快,如今竟然对他有了些耐心——这是不是不好的征兆?胖护士夹带着一丝不耐烦,嘱咐他好好休息。他自己倒有点无所谓。也许,这是期待中的事。 还是中午,云层低低地压着天际,仿佛坠着比白色更沉重的铅灰的心事。任海鸥叫得凄惨,蓝色天空仍是无影无踪。没有了阳光,大海失了伴。俨然一个孤独而倦怠的老人,在生命的尽头徘徊。 风比昨天大得多,肆无忌惮地扑向人的脸。一下子,把林昊然的帽子刮掉了。灰色棒球帽先是掉在沙滩上,然后向后翻滚几回,倒在几个枯木边上,被残缺的树枝挂住,进退两难。 林昊然摸摸自己的光头,走了几步去拿帽子。刚拿到手里,又一阵更大的风,他居然没能捏住那个薄帽子,它又一次跑了。他看了半晌,帽子被越吹越远,跌跌撞撞越过了岸边的小路。突然,他忍不住哭了。 没有声音,没有抽泣,他让眼泪汪汪洋洋地落了一脸。还好附近没有人,他们都离他很远。他也许可以自自在在地流点眼泪吧。虽然这泪比以往更苦涩。 雅慧看不得他哭,她提出离婚那时候他也哭了。再后来一次大哭,是他受洗的那一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要把那个实心的自己,那纠结的委屈烦愁都倒空了似的,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他流完了眼泪,觉得一刹那身轻目明。 雅慧搬到东部之前,带着小虎来见他。那是最后一次见到小虎。他还是四岁的小男孩,胳膊腿圆滚滚的,眉眼长得像雅慧。小虎见到他先是有些漠然,然后用细眼睛盯着他看了一阵,很快就放松了,拉着他的手说昨天在艾迪家里玩游戏,自己得了好高的分。他仿佛知道要很久见不到爸爸了,说什么也不愿意走。雅慧连哄带骗,最后硬是在哭声中把他拖走了。 他从来没有去东部看过他们,他想雅慧一定是要摆脱他。她又结婚了吗?小虎一定长高了不少。 他伸着脖子往海那边看,隐隐约约有一艘渡轮开过来。 3. 今天护士很是严肃地告诉林昊然,要好好休息,别再出去了。暗示如果在外面出了事,后果会很严重。中午躺在床上,林昊然还是睡不着。他接着昨天读圣经,上面说“义人必因信得生。” 晚饭是教会的胡姊妹送来的,黄芪山药羹, 冬菇豆腐汤,说是对癌症病人很好。教堂有几个老姊妹隔三差五给他送些羹汤,这汤对你很好,她们各自说着,一定要看着他喝下一碗才满意。胡姊妹最常来,每次笑眯眯地走进病房,一边给他盛汤一边说自家老头子的糗事。有时候昊然很累,没有食欲,也不搭话,她还是有滋有味地说上半天。又说医院的枕头不好,专门给他从店里买了个新的来。走的时候胡姊妹照例为他祷告,有时候还会流泪。 这种感觉有些奇怪,昊然想,她把自己当成儿子了吧。可是他一面感动,一面也有些不适应。小时候他曾经那么渴望妈回家来,爸一度说她出远门了。可是如今他人到中年,已经过了需要母亲的年龄,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胡姊妹走了,躲过护士的查房间隙,林昊然终于又来到海边。他发现自己迷上了海。他仿佛听见了在它沉默中渗透着的轻言细语。 那是许多待解的,无解的谜;那是心灵深渊的回声;那是他想要靠近的无边的博大和痛苦,也是无尽的温柔和怜悯。 天上还有些阴云,海是沉甸甸地灰暗着。初秋的天气,透着些凉爽的自由自在,和接近寒冷的肃杀。暮色慢慢在接近这一片海。风比昨天小些。林昊然还是把外套的帽子套在棒球帽上面,两个胳膊相互搂了搂。 沙滩上走过来晚饭后散步的一家人。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走走停停,手里拿着塑料桶和勺子,将沙子铲过来,倒过去,一面央求大高个爸爸给他做一个沙城堡。一条大巡回犬,摇撒着一身黄褐油亮的毛,低头嗅一嗅,抬头看看他,又低下头去。女主人拿只飞盘甩出去,俯身拍拍黄狗,那狗就急不可待地窜出去。 小男孩的笑声和尖叫声在略有寒意的空气中分外清脆,好像把大块的空气掰碎了,又撒下来似的那么欢快。 昊然不由自主想起小虎,好想好想把他抱在身边,紧紧地、使劲地亲他。 可是再望过去,仍是那一片海。他仿佛突然才明白,海的那一边,是家乡的方向,却不是小虎和雅慧的方向。 他的心紧得好像绞干了水的毛巾,在疼痛中变了形。他把头埋在自己的双膝之间,嘴里呻吟着:“上帝——”一下子仿佛有一千个问题和愁怨呼喊着要跑出来,却不知道说哪一个是好。任意一个问题的出口,仿佛都会减轻其他问题的分量,可每一个问题对他又都是那么沉重。他憋了一口气,最后只是不停地重复着:“上帝,上帝,上帝……” 他不让自己喘气。在每个上帝之间的稍稍停顿,都会出现一只手,紧紧攥着他的痛苦,把他压向黑暗的深渊。脚下的沙子被他的脚狠狠踩出两个漩涡,隔着厚牛仔裤,他感觉到自己瘦骨嶙峋的双腿有些打颤。 …… 不知道说了多少个上帝,他终于停下来了。先是有点儿茫然,而后他瞬间明白过来,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平静。是受洗的晚上那场痛哭之后的平静。来自他深处的痛苦竟然消失了,消失了。不再是钻在他身体里的幽灵,而是海对面朦胧的岛屿,那么远,远得与他无关。 再抬头,一片云朵的边缘,开始透出蓝天的色调。光线投射在海面上,好像复苏了一切。那一束光逐渐扩大,照出大片波光粼粼的海。阳光却不像中午时分那样刺眼,而是镀着一层美满的金黄色,仿佛秋天尚未凋落的橘红树叶般,丰盈而恬静;又如同穿年度月而来的一个往事的微笑,嵌着悠然的亲切的回忆。 是的,那是一段他熟知的回忆。他迎着那微笑——那从天而降的微笑给了他一个从容的拥抱。远处,又有一片阳光刺透了云朵。在那片被阳光点亮了的海面上,他似乎看到一个身影,在金黄的阳光中徐徐飘荡在海上。在远处的波光之中,仿佛向他走过来,走过来。 林昊然闭上眼,再看。再闭上眼,再看。他知道那个踏浪而来的是祂。 他的脸上是一层金黄而又温柔的尊严。 晚上要给雅慧和小虎写封信,他想。 本文刊发于《海外校园》 第一一〇期(2011-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