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五年没有回国了,我已和脚下的这块土地上自觉不自觉地贴近着。这里的生活是平静的,甚至还有些单调。这里的每一天,都好像朗日碧空下晾晒着衣衫,可以闻得到洗衣剂轻快的芳香,有一种一览无余的简单。 中国的岁月渐渐地远了,留在记忆里的是什么呢?是旧小说里昏黄暗腻的月亮,和代表着青春混沌的空气。这种回忆里的西安,作为众多事件的背景,像是一只饭后没洗干净的碗,在仓惶的相互沾粘的一群日子里,似乎总是盛满了灰濛的油雾。 二十小时,千万里。我回到了我的故乡。 到达的那个深夜,天空下着小雨,回家的途中仿佛经过了若干高架桥,黑暗里我一概地辨不清东西南北。听说西安近些年变化很大,这些高架桥必然是祖国日新月异的一部分。 回到少年时住过的房间,那些母亲执意 不肯丢掉的旧家具,隐隐约约藏着些当年的气味,然而也都淡漠了。后窗对面,十几年过去,仍是当年的那两座楼,仍然有人居住。家家门上都倒贴着大红的福字, 大约代表着新年时的热情,如今接近岁末,它们站岗也站的疲乏了,马马虎虎地吊在门框上,光景就像这老房子一样有些不堪。四周绝地而起的高楼们正在施工,日 夜敲打声不绝于耳。在敲打声中,阳光先是怯怯地扫进房间,终于变得奔放了。 故乡似乎变化很大,又似乎没有太大变化。 街道自然是宽阔平整了许多,人群依然 嘈杂而拥挤。大大小小的十字路口,公车,小车,摩托车,在初回乡的人眼中一概没头脑地蜂拥乱撞。稍大点儿的路口,都添了行人红绿灯,不过也只对部分人管 用。以至于我刚开始过马路颇有点瞻前顾后的狼狈。然而不过两周,回乡随俗之后也就不那么紧张了。这不就是中国吗,生于斯而长于斯。 院子前面的小路是一排卖服装的小门面 房,从招牌到店主都灰扑扑的。一路充斥着些可疑的怪味。在清晨的寒雾中,我们向一个早起的老妇询问童装的价格。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她额头扁平,两眼分的 很开。似乎是为了更接近客户,她特意将一个钢丝床摆在外面,上面林林总总放了些小衣服。 老妇很认真地给我们介绍新到的小棉袄,缓慢拗口的普通话,在这场合似乎有点别扭。后来我们向她侃价,她略有点犹豫,说“那就不挣钱了么”,不等回答,立刻又说“好吧,拿吧”。她对于生意似乎是爽快的,又禁不住和我们抱怨周围小偷太多。 后来每次路过,都看到这位因两眼分得开而显得年轻的老人家,在寒风里坐在那个小的可怜的铺面之前。不知怎的,我对于自己和她还价的行为有些耿耿于怀。 ...... 出乎我的意料,回家的第二天就听到了 骑着三轮卖菜的小贩在叫卖,后来还见过爆米花的,换锅底的。。。种种我认为已经消逝了的职业,居然在高楼林立消费超前的今天,仍然坚持着在高楼的缝隙中生 存。那些颓败的,似乎早该作古的小生意,和这些生意人的拙朴艰难,仿佛是时代夹缝中一声尴尬的叹息。有一天见到一个中年人,推着自行车,后座上驾着一个大 纸盒,里面似乎是我小时候很喜欢吃的一种很粘牙的糖,黄黄的,一大块包在塑料纸里。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羞涩,这人却没有叫卖。 不远处的路口,新开了家宽敞明亮的购 物中心,和这兴隆的时代彼此印证。白天人流不断,夜晚更是别有一番灯红酒绿的热闹。西点和比萨店窗明几净,韩式烧烤和日本寿司做的光鲜亮丽。商场里满是让 人眼花缭乱的时尚女装,可爱以极的充满诱惑力的童装,名目繁多包装靓丽的化妆品。。。各类促销手段也颇为蛊惑人心,似乎必须借着吉利数字,来努力消化那些 高昂的价格。
...... 暮色降临,而喧哗声仍旧不绝于耳。这 个城市似乎在夜色中反倒获得了额外的精神。不远处沿街一溜排开各色小铺。卖菜的,肉的,米面的;热腾腾刚出炉的糖炒栗子一斤八块;“姐妹卤菜”味道不错, 从香酥鸡到卤牛腱都很受欢迎;烧饼店门口排起了队,顾客得稍等些时候才能将冒着热气的喧腾的馒头,用塑料袋兜了回去做一家人的晚餐。 卖菜农妇一边口算价钱,一边爽快地将菜头削掉;等待的人跺脚搓着手暂时取暖,买家卖家交谈的嘴边不时扫出白气。每当一大笼馒头揭开锅,黑暗里暮地滚出一大团活泼的白气,迅速不见了... ... 多么可爱的,在寒风里热气腾腾的中国的夜。 这个夜晚使我忍不住喜欢了所有见到的人,喜欢了捏着一手零票子带回家可口的饭菜,喜欢了那个在旧枕头,卤味和馒头的气息里荡漾的中国。这个中国给了我母亲样的安抚,就像安抚了那个写《中国的日夜》时的张爱玲。这个中国在我离家以前是不存在的,如今我才发现了她。 然而提着一兜沉甸甸的香喷喷的食物,心理充盈着欢喜回家的路上,却赫然瞥见公用电话站乱七八糟的广告中,有醒目的白纸大黑字,“卖肾13xxxxxxxxxx” 。我的心似乎忍不住抖了一下,不知道什么人这么急切绝望地需要钱。可能...可能...总之,生活是不易的。特别对于中国这土地上的一些人,似乎永远是不易的。 而旧时的同学同事 大多都有车有房,收入节节升高,早已超前进入小康了。饭桌上精美的食物酒水下肚,人人也都有了比过去更多的自豪。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快乐,至少他们认 为自己的生活是有水准的。那么,这似乎也就达到了生活的目的吧,还有什么好埋怨的呢?然而,这似乎不由得人。 人与人组成的世界,人与制度的冲突;欲望和折服,不平与忍耐;似乎将那过去日子的混沌毫不留情地还现给了我。 一切都没有改变。 ... ... 然而仍有些东西是 让人轻松的,比如新建的曲江池公园,开放的陕西历史博物馆,古城墙上的塔楼,法门寺;比如比以前更好吃的岐山面和凉皮;比如更多的蓝天、绿地、广场。这和 我记忆中的秋冬的西安大不一样了。我喜欢那种格栅灯柱上兢兢业业刻着的唐诗,映衬着大雁塔灰旧而方正的气派。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认真去颂读,然而它们在那 儿,就是一种安慰。 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我们一家散步到民俗广场。小亭间里摆上几排板凳,有人拉着胡琴,有人吼起了秦腔。听唱词大概是自编的,很有些诙谐,吸引了不少人驻足。土得掉渣又香得 醇厚的歌唱,在这块沉凝土地上已经过了多少年...冬日懒散的阳光,照在唱者皱纹纵横的脸上,四周是枯干的树木,时光清醒而倔强地挂在每一个树梢。 繁华的旧梦,历史的足印,无边无际的过去,并没有完全消逝......我的西安,不再腼腆,而是在她的朴实豪爽之外添了那么一丝微笑的持重。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 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唯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 ————韦庄<<浣溪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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